第90章

裴蕭元和她對望片刻,垂目,一掌按在池台之上,縱身從湯泉裏跳了上去。

他渾身濕淋淋地滴著水,一上來,便背身向她,擰著衣裳裏吸飽的水。

絮雨喚入同行的楊在恩,命取一件男袍來,自己走了出去,等在溫泉宮的宮廊下,片刻後,身後起了一陣腳步聲。裴蕭元已換上那件脫自宮外一名侍衛身上的袍子,遮了濕,從裏走出。

她便邁步,向自己所居的曳月樓去。

他在後跟著,不遠也不近,和她始終隔著七八步的距離。快到曳月樓附近時,不期遇到了今夜帶人值夜的劉勃。

劉勃今日也贏了一筆錢,看到她,眼一亮,立刻笑著領人上來行禮,忽然發現她後面還跟著裴蕭元,雖訝於他的衣裳看去有些不整,但笑意變得更濃,忙朝上司也行了一禮,隨即欣喜地道:“今日一直想向公主和裴司丞道賀的,只也知公主和司丞事忙,不敢貿然打擾,沒想到在此遇到。敬祝公主和司丞結下良緣!弟兄們都說,公主和司丞乃天造地設的佳偶,願永結同心,百年偕老!”

另幾人也紛紛發聲,一時喜氣洋洋,拜賀之聲,不絕於耳。

絮雨只含笑停步,並未發話。在眼角的余光裏,看到裴蕭元來到她的身旁,向劉勃幾人從容地拱了拱手,面上也露出笑容,說:“多謝諸位,還有衛裏的弟兄們。我……”

他頓了一下,望她一眼。

“我與公主都心領了,不能一一回謝,勞煩你們幾位將我與公主的意思帶到。”

劉勃等人聞言,更是歡喜,連聲應是。當中一名膽子大的趁機起哄,此時便直接叫起駙馬:“待到公主與駙馬大婚那日,卑職們能否討一杯酒喝?”

有人開了頭,劉勃幾人自也笑嘻嘻地跟著討了起來。

九月初的蒼山,入夜體感已是發冷。然而裴蕭元此刻只覺自己燥熱得在冒汗,偏內裏衣裳又冰濕貼身,一熱一冷,相逼交疊,夜風再一吹,人暗暗打了個寒戰,全身毛孔都似跟著陡然縮閉,寒毛根根豎立起來。

他下意識地又望了眼身畔女子,見她依舊含笑不語,只得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好。

眾人聞言,自然極是歡喜,又七嘴八舌地道謝。

裴蕭元正表面從容,實則有如芒刺在背,暗受煎熬之時,忽然,終於聽到她開口了,對劉勃笑道:“劉司階,這趟避暑出發前,我不是答應過,要將你們畫入扈蹕圖嗎?來此後,事有些多,前幾日我才畫完,送去裝裱了,等完畢,我便叫人先拿給你們看。”

劉勃他們此前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公主還不是公主,而是葉小畫師。當時她雖然答應了,但眾人也不敢當真抱太大的希望,以為只是隨口說說而已。等到葉小畫師成為公主,更是徹底絕了心念。萬萬沒有想到,公主竟回將如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放在心上。

幾人回過神,又是驚喜,又是感激,沖她再次拜謝。

絮雨笑著叫他們起身,又道:“我和你們司丞還有些事,你們去吧。”

劉勃幾人暗暗對望一眼,忙識趣告退。

裴蕭元已不知留意過多少次這座名為曳月的樓宇了。有時是他在附近巡夜,無事分神,在無人的某個樹木陰翳的黑暗角落裏,一看,便能看上半個夜晚,直到那雲閣窗牖裏的燈火熄滅,轉為漆黑,知當中的她應已在他的守護裏安臥甜睡入夢了,每當這種時候,他心中便會莫名生出淡淡的滿足之感,連叫人感到乏累的巡夜這件事,也變得不再那麽枯燥了。而有時,是白日他經過附近,完全只是突然想起,下意識便遙遙眺望,毫無目的地看上一眼,隨即繼續他原本正在做的什麽事。

在他的心裏,這個地方已經熟悉無比。但真正步入其中,卻還是頭一回。

他跟在她的身後,默默登上高樓,進了一間明燈高照的軒廳。

她朝楊在恩低聲吩咐了幾句話,便繼續朝前走去,身影消失在了廳門後的一片燈影裏。

“請司丞先隨奴來更衣。”

楊在恩來到裴蕭元的面前,笑著說道,引他入了一間廳旁的耳房之中。裴蕭元屏退人,自己脫下已漸漸濡潮的借來的外袍、貼在他肩背肌肉上的濕冷透了的中衣,以及□□的褲、靴,連同襪,從裏到外,全部更換一遍。

他對著一面人高的穿衣立鏡,慢慢合上腰帶的嵌扣,整理完畢,最後望過鏡中映出的自己的儀容,轉身,走了出去。

楊在恩就等在他更衣的門外,見他現身,微微打量一眼他方換上的碧山青繡綾常袍、金裝腰帶,在心裏暗贊了一聲,雖還面帶傷痕,但並不影響兒郎子的人材出眾。

裴蕭元跟隨楊在恩,走在一條額枋繪彩的樓間長廊之上,聽著自己踏過地面發出的清響的靴聲,被帶到了一扇門外立著數名侍人的鏤花門前。那門是虛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