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賀氏此刻的驚懼,實是發自內心。

駙馬有別於朝廷普通官員,平日佩的緋銀魚袋和袋內魚符系特制,是獨一無二的身份標志,他竟摘了怒摔,還丟下公主揚長而去。

固然公主寬厚親善,加上從前在甘涼時的一番舊緣,他如此行徑,她或許不至於過怪,然而這座永寧宅裏,除了她和半個青頭以及頂不了什麽事的小婢燭兒,其余內外加起來上百人,皆屬皇帝賜派。那麽多雙眼睛看著,怎麽可能隱瞞得過去。消息若是傳到宮裏,入皇帝之耳,萬一觸發天霆之怒,將會發生什麽,賀氏不敢想象。

她追著出了紫明院,卻如何追得上身高腿長的年輕郎君的疾行大步,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騎馬獨自出門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坊街盡頭處。

郎君自小懂事,性更穩重溫和,賀氏頭回遇他如此發犟。

到底出了何事,難道是自己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惹的禍?她無奈停步,氣得眼淚直流,又掉頭趕回紫明院,入內,耳中靜悄無聲,疾步來到公主寢閣外,燭兒玖兒綠玉那些婢女全都定在門廊下,燭兒手裏還端著藥,想是方才被駙馬那兇狠模樣嚇到,公主又未傳喚,個個便噤若寒蟬,不敢動彈。

賀氏定了定心神,走了進去。簾內那一架鎏金銅燈枝上的長燭曜曜,依舊灼灼放著明光,映照著側坐在妝案前的公主。她微微低頭,半幹的蓬松長發靜靜垂散在肩臂兩側,掩了她的面容,看不見她此刻神情如何,惟側影凝然不動。

她應在看她腳前地上那一只被郎君摔了的魚袋和散了一地的碎玉。

賀氏入簾跪了下去:“駙馬犯了大錯,求公主恕他的罪!他從小固然執拗,但知錯也是極快,料他很快便能知罪返回,再給公主行大禮賠罪,到時公主如何責罰都行,只懇請公主,萬勿和他一般見識!”一邊說著,不停叩首。

絮雨如醒,身子輕動一下,慢慢擡頭,待臉轉向賀氏,已帶著笑容了。

她從坐處站起,走到賀氏面前,彎腰將人從地上扶起道:“阿姆你多慮了。”

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語氣輕松,“方才不過拌了兩句嘴而已。放心,我沒事。”

賀氏最怕的,是公主發怒將事告到皇帝面前,或是萬一皇帝如何知曉了,而公主負氣,不為駙馬說情。

只要不是這兩樣,等到郎君回,此間關起門來,公主和郎君二人之間再如何鬧,哪怕她怒極廝打郎君,也只是宅邸內的事,不至於大禍臨頭。

賀氏終於能夠稍稍松氣,向公主謝恩,也不叫人進來,自己立刻收拾狼藉。她撿起魚袋,拿到手中,發覺輕飄飄,竟是空的,忙用眼尋望,四下到處看,屋內能看見的地方,並不見那魚符,也不知方才被郎君砸到了哪裏去。礙於公主,也不便立刻到處翻找,只能暫時作罷。放好空魚袋,她再將已徹底壞了的本是公主嫁妝的那些飾佩碎片也收拾得幹幹凈凈,叫寢閣看不出半點異樣,輕聲道:“公主休息吧。”

她點頭微笑。賀氏也不敢再多說別的什麽,行禮後,憂心忡忡地正要去,忽然聽到公主叫自己:“阿姆!你去和楊在恩說一聲,不許將今夜的事告到宮裏去。就說是我的話。”

賀氏心咚地一跳,眼角跟著紅了。

“是。多謝公主體諒!我替不懂事的郎君先再向公主賠罪!”賀氏感激萬分,不顧阻攔,執意又向她行了一禮,這才匆匆退出。

寢閣裏恢復了寧靜。

絮雨又一個人在梳妝鏡前坐著,靜待長發幹透。

他怒走時,時辰還早,城北那些通宵亮燈的繁華地帶,正華燈初上,夜宴方始。

時辰,一點一滴地從銅漏裏流走。

絮雨熄了一排長燭,只剩一支照夜,走到床前,躺下,閉目就寢;她覺得有點悶,爬起來,卷了窗後的一道卷簾,推開綺窗,探出身,深深地呼吸幾口庭院裏那含著自然木樨香的清涼的秋夜空氣;她關窗落簾,退回到這間私密的寢閣裏,再次躺了回去;她想起來,那一幅打算掛在西屋畫室的繁花蛺蝶卷簾還沒畫完。又下床,重新一支支地燃亮銀燈,取出那一卷畫了一半的細絹畫布,鋪平,坐下,卷了衣袖,研磨色料,蘸筆,一筆筆地勾線,上色。

秋月如盤,銀燈火動。今夜她發現自己好像無法如平常那樣控制筆觸,心浮氣躁。如此簡單的畫,無須任何技法,她竟也幾次險些畫壞。

夜漏慢慢逼近亥點三刻。

將近午夜了。

在再一次不慎將一滴多余的顏料濺到絹面上後,她提筆,在空中停了片刻,棄筆,起身命人去將青頭叫來。

裴蕭元出永寧宅時,夜色尚淺。道道縱橫的坊墻,圍的是萬家透出的燈火。而在城北那些繁華之地,此時更是華燈初上、夜宴鋪開的狂歡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