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清寂的寢殿之中,皇帝半臥半靠在床榻之上,臉向著床壁,目上圍覆著一條太醫為他眼疾調制的藥帶。

關於皇帝眼目受損一事,壓得極嚴,太醫當中,也只負責診病的兩個人知曉。至於臣下,包括寧王在內的絕大部分人,都仍不知。

公主此刻伴坐在榻旁的案前,低頭理著南衙各部相關官員送達的奏章。趙中芳領著兩名宮監侍立在旁,隨時應命。

一早起,群臣便來拜望過了。除了回事,更多的,是表達對皇帝陛下節哀振奮保養龍體的殷切盼望。公主代皇帝面見群臣,並宣達上意,追贈康王為惠懷皇太子,喪事一應以太子之禮備辦,並聘弘文學士盧嵐亡女為冥婚太子妃,二人合葬。朝臣即刻起服喪,發喪後除。原太子廢為庶人,以庶人禮下葬。命寧王領著王璋、崔道嗣主持操辦一應喪儀以及冥婚之事。

在群臣領命退下後,韓克讓獨受皇帝面見。

他立在一道鮫珠隔簾後,正向著內中的皇帝回稟由他主掌的抄家以及追緝余黨之事。

柳韋兩家抄家搜檢,錄得房屋三百余間、田產萬傾,另外金銀珠寶絹帛銅錢,折合共計不下一千萬貫,幾乎抵得上聖朝上年國庫所得的半數。

這些照公主之前下達的聖意,一半將入戶部,用在今歲遭災的河南、淮南兩地百姓的錢糧補助之上,一半入內庫,備軍資之用。

柳韋本家以及族親當中的不赦者,共計兩百余人皆已伏法,其余入獄,待大理寺裁罪之後流放南越等地。

各衛之下此次空出來的諸多缺位,諸衛也已統計出來,一並上呈,待皇帝預覽並重新委任補足。

稟完常事之後,他略一遲疑,跪地,隔著擋簾,向著榻上的皇帝叩首。

“臣另外也要請罪。韋居仁當夜提前逃跑,下落不明。臣在城中四處搜尋,但目前為止,仍不見伏罪。或許……”

他略一頓,微微擡目,飛快看了眼對面簾內的公主。

“叫他趁亂已逃出長安,也有可能。”

“不過,”他繼續說道,“臣將繼續多方搜查,遲早必會將他繩之以法。”

皇帝仿佛在聽,又仿佛入定。半晌過去,忽然發出一道低問之聲:“駙馬呢,來了嗎?”

絮雨轉頭望了眼皇帝。

“臣受召入宮前,遇到夜巡回來的駙馬,和他一道來了。他人就在外。”

皇帝動了下,彎紂撐身。絮雨急忙攙扶,在皇帝的背後填上靠枕,再往他膝上壓蓋了一幅薄毯。

皇帝坐穩身。

“都下去。傳見駙馬。”

韓克讓應是,行禮退下。趙中芳帶著宮監也退了出去。

皇帝摸索了下,握到絮雨手背,輕輕地拍了拍。

雖然沒有說什麽,但絮雨還是明白了。她依皇帝之意,慢慢也退了出去。

在廊道裏,她遇見了正往裏行來的裴蕭元。

昨夜後來他是何時走的,她渾然不覺,只在醒來後,發現自己獨自被裹在了被衾裏,才知他已出宮。

他正邁步入檻,身形莊凝,微垂眼皮看路,眉峰間帶著他一貫的軒正之氣,看起來並無任何異樣。然而絮雨直覺,他應是帶了些心事,若正沉浸在他自己的某種思緒裏,連她停在廊柱後,他也未覺察,直到快走到她的面前了,方驚覺,猝然停步。在頓了一下後,很快,仿佛想起什麽,他到了她的面前,低聲解釋起來:“昨夜後來我見你睡著了,想起來我另還有事,便……”

“無事。”絮雨搖頭,截斷他的話。

“阿耶在等。你去吧。”

他望了眼她走出來的方向,點頭,邁步才去,絮雨忽然又道:“等一下!”

她走到他的身邊,微微仰面,望著他的眼,遲疑了下,輕聲說:“阿耶剛醒來……無論何事,還望你多擔待些。”

在她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了一縷擔憂之色。

裴蕭元朝她微笑點頭:“我知道。放心吧。”

在身後她的目送之下,他走了進去。

皇帝眼目受損一事,他第一時間便得知了。

入內,他停在了隔簾之後,視線穿過面前珠簾,落到對面榻上那道一動不動的側影之上。

看著那側影,慢慢地,他正要下拜行禮,一道聲音忽然響起:“怎麽,你在看朕?”

伴著這語氣平淡的話聲,皇帝朝著裴蕭元的方向,轉過來臉。

如同兩道目光已穿透蒙布灼灼射來,一種不怒自威之感,陡然在這一刻迎面撲來。

裴蕭元一凜,斂目行禮如儀:“臣裴蕭元,叩見陛下。”

“進來。到朕的身前。”

皇帝靜默了片刻,將臉轉了回去,再次說道。

裴蕭元依言穿簾入內,在自己左右兩只靴步交錯落地所發的異常清晰的響聲中,來到了皇帝的身前。

“朕的兩個兒子都死了,就在短短幾天之內。”皇帝開了口,語氣此時還是平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