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漆黑如墨的渭水之上,雪片如玉龍鱗甲漫天飛揚。白皚皚的積雪地裏,紅衣勝火,那背影漸漸遠去。

他倏然領悟,沖出離亭,冒雪追了上去。

她的身影分明就在前方,然而卻又那樣虛幻和縹緲,無論他如何追趕,總是無法觸及。

她若即若離,如雪中一枝怒放在五月間的丹榴,鮮明耀目,卻又不是真實存在。

她分明徐徐行在雪夜的渭水之湄,卻又宛如遊在洛涘,衣袂翻飛,倩影宛如神女,可望,卻永遠而不可近。

“嫮兒,嫮兒——”

終於,在徹底明白,他或將無法如此便追逐而上之後,他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那道身影高聲呼喚,聲音穿過茫茫的大雪,回蕩在寂靜的雪夜渭水之畔。

在他充滿焦急和惶恐的道道呼喚聲中,她終於應聲,停步在了雪中,緩緩轉過一張嬌面,靜靜地望著他正追趕的身影。

她永遠都是如此解語,不會叫他落空,哪怕是這一刻。懷著無限感激和沖動,這一次,他終於追到了她的身邊,將她緊緊地擁在了懷中,熾熱而淩亂的親吻,不斷地落在她眉額間的久遠舊疤上,雪涼的眼皮和面頰上,最後,輾轉到了兩片如春日櫻桃花的唇瓣之上。

“嫮兒。嫮兒。”

若已失去她很久很久了,久到世間幾度歷變滄海和桑田,當再次將她擁抱,他忽然記起幼時隨母親去往長安第一敕建名寺大慈恩寺聽法時的一幕。當日長安萬人湧向寺院,便連山門之外,亦是密布著前來聽法的民眾。法師端坐須彌座上,講佛陀宣法,天花亂墜。幼時的他懵懵懂懂,何曾知法師宣講為何,惟對這段印象深刻,竟記到今日。此一刻,他只覺自己如入那菩提伽耶山中,無數的華蓋、瓔珞、寶珠、寶瓶、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天界之花如天雨般紛紛自空中墜落。

除去極大的激動和歡喜,他別的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如此,一遍遍地輕輕呼喚她的名。

她的一雙明眸久久地凝睇於他。

“裴郎君,分明方才已經說好了的。你卻為何又來追我?”

忽然,她輕聲問他。

他一怔。

她的問聲分明輕柔,卻不啻一道獅子佛吼,當頭棒喝。

伴著心頭隨之而出的一陣茫然空白之感,一瞬裏,方才所有的激動和歡愉退去。

為了她,還是為她方告訴他的那個於他而言不啻是巨大震動的或應稱作是喜訊的消息?

她將他的迷惘模樣收入眼中,不過微微一笑,向他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再次轉身離去。

這一次,她再也沒有駐足,更是不曾回首。

榴影消失。

漫天花雨,亦泡影般幻滅不見。

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茫茫大雪。

原來只是一場夢幻。

他裴蕭元又何來的底氣,膽敢那樣一直追到迫她為他停步。

那一夜,在宦官告事完畢,匆匆離去之後,他確曾追了上去。然而,追出去,靴履又如被厚厚積雪所纏,步伐越來越是沉重。

終於,他還是頹然停在了她留的一串足印之後,目望著她乘的那一頂暖輦遠去,直至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定定凝望夜雪裏遠去的人,他不由又記起了另外一道榴影。

那是他第一次正面遇到的她。在春日甘涼的郡守府裏,當她施施然地向停在庭院當中的他行來,那一片石榴紅裙,便在他的眼裏印下了無法淡去的一抹印痕。

他的母親本就是個極美的女子,堪稱絕色,又去得早,在他的印象當中,便更美得如若不是凡塵之人。有了那樣一位母親的比照,世上別的任何女子,縱然再是美貌,在他眼裏,亦無不黯然失色。

在他二十多年的經歷裏,她是第一個有光印入他目底的女子。甚至,一夜過後,那一縷余光還淡淡照在他本靜如止水的心裏,未曾散去,乃至令他暗中回味,微妙地影響了次日他一整天的心情。

自然絕不可能僅僅只是因為她也是個美人。觸動他的,或還有她眉宇間縈生的某一種氣韻,仿佛冥冥中向他宣示,她是上天為他而造的一個最為契合他的女子。

那一夜的後來,亭外紛紛的雪,飄落的萼梅,熄滅的爐,冷卻的花椒茶,成為了他最後的印象。

他在渭河畔的這座離亭下獨坐許久,直到傷手處傳來陣陣溫熱之感。

是金烏騅踏雪而來,將頭探入亭下,舔舐他,不停用頭去拱蹭他。他被一片暖意喚醒。在那一刻,他又記起了她臨走前抱著它的頭和它說的那幾句話,頓悟。

他慢慢眼角發紅,目眶濕潤。

她轉頭那一瞬所落的淚,他怎沒看見。

人不如馬。

金烏騅尚能溫柔為她舔去淚水。

年輕男子的眼皮微微翕動。他緩緩張開了眼。

他仍臥在一頂帳篷之中,自夢中的夢中,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