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3章 【得失寸心知】

“沒想到會是徐公第一個在我面前挑明此事。”

對於徐徽言極富煽動性的建議,裴越不置可否,清澈的眸光中浮現淡淡的笑意。

徐徽言感慨道:“老朽只是一時有感,國公姑妄聽之。其實梁國朝堂上應該早就有了你是權臣的論調,但在老朽看來,國公並非普通意義上的權臣。雖然你手中的權勢乃是貴國兩任皇帝賜予,但能夠抓穩這些權力,皆因你一次次親冒矢石不懼生死。王平章死後,梁國再也沒有武勛能夠壓你一頭,莫說守城十年的蕭瑾,便是廣平侯也做不到。”

裴越從容地道:“確有幾分道理。”

徐徽言心中略感訝異,他很難想象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二十歲的年輕人。

年齡並非關鍵,而是裴越在聽到這個提議之後仍然能夠保持絕對的鎮定。

古往今來,年紀輕輕便執掌天下權柄的人不是沒有,譬如前魏的太宗皇帝,便是十五歲登基,不到二十歲便一統天下大權在握。但即便是這位史書上的千古一帝,能夠做到這一步也離不開他的身世背景,而裴越當年僅僅是處境艱難的一介庶子,如今面對君臨天下的誘惑,竟然可以做到泰然處之。

這份定力委實罕見。

徐徽言輕嘆道:“相較於走上謀反之路的王平章,國公身上的軍功更加耀眼,而且你在民間的名望如日中天,可謂實、勢、名皆至。國公身邊的那些將帥,心中未必沒有老朽的想法,只不過因為他們心懷敬畏,故而不敢開口罷了。”

裴越淡然一笑,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依徐公之見,我該如何為之?”

徐徽言眼中精光熠熠,從容地道:“一個字,拖!拿下建安不等於平定南境,想要徹底完成這件事,三五年都是等閑。衛國公坐鎮於此,便可以不斷消化本地勢力,將這裏真正轉化為你的地盤。當然,貴國皇帝肯定不會坐視,就算他真的信任國公,朝中那些大臣也不答應。簡而言之,他們必然會想方設法將國公調回去,再讓其他人來接手南境諸事。”

裴越頷首道:“沒錯,屆時我又將如何應對?”

徐徽言微笑道:“國公就算不能全部掌握數十萬大軍,至少能控制住十余萬精銳,有這些人作為支撐,難道還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南北相距數千裏,一來一回需要數月時間,只要讓使臣來回跑上幾趟,國公便能奠定基礎。到最後,無非就是貴國皇帝撕破面皮,那時國公君臨天下可謂水到渠成。”

裴越悠悠道:“徐公這番展望確實令我心生向往。”

徐徽言微微一窒。

所謂聽話聽音,到了他這個境界當然不會浮於表面,裴越這句話貌似贊同,實則給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這一刻他終於露出不解的神情。

忠臣並不少見,史書上關於骨鯁之臣的記載俯仰可拾,但是一位大權在握、擁躉甚眾、機會擺在面前且注定會遭受天子猜忌的年輕國公,竟然可以完全無視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這樣的人千載難尋。

無論如何,徐徽言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國公可曾想過,南境平定之後,梁國肯定會馬放南山,屆時你又如何自處?養寇自重關鍵在於寇,你替劉氏皇族蕩平天下,那位年輕的天子為了自身和後代考慮,又怎會繼續留著一柄神兵利器?”

他頓了一頓,鄭重地道:“刀有雙刃,可殺敵亦可傷己啊。”

裴越點了點頭,凝望著老者的雙眼,平靜地道:“其實在來建安之前,我便想過徐公會有怎樣的暗手。如今看來,你的境界確實要比其他人更高一層,在如此被動的局面下仍舊想著挽狂瀾於既倒,不愧當朝首輔之名。”

徐徽言面色不變,問道:“國公此言何意?”

裴越悠悠道:“南朝之內憂外患,從七十余年前立國時便已埋下禍根,至今仍舊無法解決。歸根結底,門閥勢力遍布朝堂軍中,權貴們窮盡奢靡之能事,黎民百姓苦不堪言。無法解決內患,朝野上下便不能形成合力對抗外敵,這便是建安之亂爆發的根源,也是方謝曉選擇投降的原因。一言以蔽之,你們內部勢力錯綜復雜,面臨外部重壓時必然分崩離析。更何況百姓苦權貴久矣,此番建安城落入叛軍手中,大半個月竟然沒有一兵一卒趕來勤王救駕便是明證。”

徐徽言一聲嘆息。

裴越繼續說道:“徐公的建議聽起來很美,但卻是一顆有毒的果子。如果我按照你的建議去做,君臨天下未必能成,但一定會遭到北面的強硬打擊,最終肯定會兵戎相見。我能在建安城中與徐公坐而論道,或許有我個人能力的原因,但本質上是依靠大梁的支撐。這一來一去此消彼長,所謂坐北朝南不過是虛妄的幻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