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4章 【黃粱一夢】

彼時裴越還是中山侯、大梁迎親正使,而徐徽言則是南周內閣首輔、清河徐氏之主。

兩國聯姻即將成行,但是南周君臣依然憂心於大梁鐵騎會渡江南下,一紙婚約恐怕不能束縛梁帝的雄心,於是徐徽言便懇切地勸說裴越,希望他能打消開平帝的夙願,盡力消弭戰事的隱患。

在這個前提下,徐徽言曾經鏗鏘有力地向裴越拋出一句話:“君以此始,卻以何終?”

這句話的來由便是裴越當初在大梁境內做出的種種努力,重點是祥雲號對於經世濟民發揮的作用。在當時的徐徽言看來,裴越分明是悲天憫人心懷蒼生的性情,又怎願看到戰事爆發生靈塗炭,所以才寄希望於他能改變開平帝的想法。

原來如此……

徐徽言回憶往事,面上不禁多了幾分感懷之色。

裴越見狀便說道:“當日我便對徐公說過,無論過程中會出現怎樣的變故,梁周之間必有一戰。我無法阻止這場戰事的到來,但我可以決定戰爭的烈度,至少我能讓大江南北盡量少死一些人。今日在徐公當面,我總算可以問心無愧地回答你,這便是有始有終。”

事實勝於一切雄辯。

徐徽言心悅誠服地道:“國公乃真君子也。”

裴越依然平靜地道:“至於另外一個考量,或許可以回答你的疑問。先前我說心動於你的建議,這並非是虛言偽飾,而是真心所想。我的先生長於謀國而拙於謀身,身為他唯一的弟子,我其實是一個很怕死的人。”

這番話似乎有些自矜的虛偽,畢竟裴越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殺伐果決不懼生死,但徐徽言細思之後又很認可。戰場搏命與平時惜命並不矛盾,至少沒有人願意喪於背後的冷箭。

裴越繼續說道:“但客觀條件不允許我這樣做,皇帝陛下的猜忌是一方面,以徐公你為代表的南朝勢力也不會真心接受我做到那一步。簡而言之,倘若我真的一腳踏進這泥潭裏,不僅要面對來自大梁的無窮壓力,還會淪為你們手中的刀,最後的結局無非是進退失據客死他鄉罷了。”

徐徽言默然不語。

裴越微笑道:“如果你們真心支持,我自立為帝何嘗不可?只不過你我皆知,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話說回來,相較於把我推上那個位置,還不如讓徐姑娘成為女皇,這條路的可能性或許還稍微大一些,畢竟有南渡世族的全力支持。”

徐徽言苦笑道:“國公,你這是想讓初容走入絕境。”

裴越聳聳肩道:“這便看得出親疏遠近了,徐公並不介意我的下場何等悲慘。”

見對方愈發尷尬,裴越點到即止,話鋒一轉道:“我的處境不勞費心,今日前來只想告訴徐公一件事,若你真的想要解決南朝頑疾,還黎民百姓一個朗朗乾坤,眼下是最好且唯一的機會。”

徐徽言心中一動,眼神逐漸亮了起來:“國公之意,趁勢清洗門閥勢力?”

裴越頷首道:“門閥便是寄生在南朝身上的毒瘤,讓大江南岸的百姓困苦不堪,這片疆域不應該是如今的模樣,原本可以發展的更好。如今戰事尚未塵埃落定,正是門閥士族最脆弱的時候,兵鋒所指無人敢擋。徐公做了近十年的首輔,理應清楚一旦社會恢復到由官府治理的階段,那些盤根錯節的門閥將會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徐徽言無比贊同。

當初他提議清丈田畝,並且拿自家田地作為示例,最終還是難以推進,不就是因為整個朝廷都是沆瀣一氣,大小官員要麽就是門閥出身,要麽便依附這些權貴。

想要破局便必須借助暴力。

裴越繼續說道:“從古到今,乃至於遙遠的將來,權貴階層都必然存在,這不是人力可以解決的問題。但是你我既然擁有足夠的權力和底氣,至少可以削弱他們的實力,讓底層的百姓生活在一個較為寬裕的環境中。大梁有沒有世家大族?其實也有,譬如廬陵韓和江北傅,以及欽州一些大家族,但他們不敢恣意妄為,因為我在他們頭頂懸了一把刀。”

徐徽言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清河徐氏必須作為表率,帶動整個南境的改良變法,但裴越不會逼迫過甚,他先前擔憂的徐家覆滅並不存在。

他輕吐一口濁氣,凝望著裴越的雙眼道:“今日方知,大梁皇帝為何會如此信任衛國公。”

無論雙方的立場是否對立,他都不得不承認,面前這位年輕權貴的眼界已經高過世間絕大多數人。

裴越淡然道:“徐公謬贊。我已經急報朝廷,很快便會有大批能吏到來,從上到下肅清南境,清丈田畝分配土地勢在必行。只要百姓們能夠分到田產,他們不會在意誰是皇帝。”

徐徽言既敬佩又悵惘地道:“如此一來,大梁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收服人心,就算有人心懷不忿,亦無法撼動國公在這片土地上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