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年春。

月淡星稀,看看時辰,將近亥時了。

唐隋喝過了藥,高熱終於徹底消退了,勉強可以支起身子坐一會兒,讓人請南弦進去,靠著床架吃力地說:“這次又勞煩娘子了,大晚上趕到這裏來為我治病。”

南弦道:“唐公言重了,我是行醫之人,為病患解燃眉之急,是我的本分。”

唐隋淡淡一笑,從那眼梢眉角,還能看出一點年輕時候的風采。

他說:“娘子盡得令尊的真傳,不管是醫術,還是仁心,與當初的於真一般無二。”頓了頓,復又道,“我與你阿翁也是多年的老友,你知道吧?”

南弦說是,“我阿翁曾經提起唐公,每每稱贊唐公雲天高誼,受人景仰。”

唐隋擺了擺手,“那些都是虛名,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

有多少人,少年相識,意氣相投,一結交就是一輩子。現在回首來時路,依舊不為當初的滿腔熱血後悔,即便病痛纏身垂垂老矣,但只要說及往事,心中無怨無悔,能做到這樣便盡夠了。

可是自己的身體,自己還是有些成算的,以前也曾有幾次突發高燒,燒得人事不知,但無論如何,不及這次厲害。

病情一裏一裏加重,人也一步一步邁進棺材,他感覺自己的呼吸好像更沉重了,這口氣吸進來,下口氣恐怕就續不上了。

說死,其實並不可怕,那邊有很多舊相識,去了也不孤寂。人得了重病,心情總是起起落落幾番回轉,一時想活下去,想繼續看顧神域,一時又想算了,這笨重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了,多活一日就是一日的煎熬。

像這回,高燒燒壞了他的鼻腔,從鼻尖到腦門辣辣地疼,每喘一口氣都如淩遲。

“雁還,你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與向娘子說。”

神域猶豫片刻,應了聲是,退到屋外去了。

南弦不知他想說什麽,暗暗揣測,難道要借父輩的交情,有所托付嗎?

結果並不是的。

唐隋調轉視線望向她,啞聲道:“我病了兩三年,身體一直不見好,早就沒了活下去的心氣。以前強撐著,是想看見雁還奪回屬於他的一切,如今他襲爵了,我的心願也了了,想安逸一些,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了。”

南弦暗暗吃驚,自然不能順著他的意思,便道:“唐公放心,咱們慢慢調理,病症會越來越輕的。”

可是唐隋搖頭,“我說的安逸,是萬事皆休,一勞永逸。但雁還未必答應,所以想請娘子替我想辦法,不要讓他看出來。”

見她果然愣住了,他輕輕牽了下唇角,“我知道我這要求唐突了,小娘子只會救人,不會傷人性命。可我活著,早就覺得厭煩,還不如去那一身輕松的地方,再會一會老友。”

說起往昔歲月,慘淡的臉頰上又露出一點希冀的潮紅,眼睛也明亮起來,“我是湖州鄉野間來的,崇嘉五年中了舉人,當時便辭別父母入京都,預備接下來的科考……”

他的聲氣微弱和緩,像水漫漶過畫卷,緩緩地,將時間推回了二十三年前。

那年春,少年遊,駕著高頭大馬,流連在秦淮河畔。河上到處都是精美的畫舫,美人靠著欄杆巧笑嫣然,熱情的詩歌和聲樂也隨脂粉的香氣流淌——好一個人間聖地,繁華果然不是小地方能比擬的。

呼朋引伴,擡頭低頭都是好兄弟,銀子錢花得流水一樣,他從來不心疼那些身外物,覺得千金難買我高興,只要心頭舒暢就好。

然而人總有走窄的時候,放榜了,他不曾中榜,荷包裏的盤纏花光了,往日的好友個個避而不見,不是病了,就是外出未回,一夕消失了個幹凈。

仕途受阻,一文不名,甚至連馬都賣了,他一個人站在長長的城墻下,開始後悔自己的年少輕狂。他一直以為考取功名像探囊取物一般簡單,原來是太過高估了自己,他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才高八鬥。

人生最痛苦不是懷才不遇,是自視過高,卻忽然被現實打了臉,無奈地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裏。好在唐隋這人愁得快,想開得也快,第二日他就在街邊支了個攤子,打算給人寫狀子賺錢,養活自己。

吆喝,三文錢一件事由,可以修改三次。結果因為要價太便宜擾亂了行市,攤子被人砸了,硯台也扣在了腦門上。

心灰意冷坐在道旁,正考慮要不要找一家寺廟住下來研心苦讀,一片錦緞織就的袍裾飄到他面前。

他擡起視線仰望,那人頂著一輪艷陽,眉目像春日的楊柳一樣清秀舒展,和聲道:“我仰慕唐君才華,不知可否請唐君去我府上,做我門客?”

不用介紹了,但凡在建康城中闖蕩過幾日的,應該都認識眼前這位,他是魏王家二公子,人品才學無可挑剔。

唐隋立刻就答應了,這是從天而降的美事,不比考個貢士差。畢竟能搭上皇親國戚,將來只要一引薦,混個小官不在話下。以前自己酒池肉林,遇不見這樣高潔的貴公子,如今自己落魄了,猶如洗盡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