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農村的大席, 即便是寒冬臘月,依然熱鬧非凡。

大鍋支在外頭,熱氣騰騰,肉香四溢。

各家搬出桌子、碗筷, 擺滿整個大院兒倉庫。

倉庫不能同時容納全村人, 便分成兩撥, 男人一波, 女人和孩子們一波,互相串換著添菜添飯。

趙新山在開席之前, 只說了一句:“大家敞開了肚皮吃, 管夠!”

社員們便熱烈響應, 笑臉掛在每一張臉上。

其實兩頭豬的肉都當場按斤分好, 抓鬮發給了各家,殺豬菜裏,除了豬頭是整個兒烀熟,基本都是剃幹凈剁稀碎的骨頭和下水。

但即便如此, 全村人依舊很滿足, 有的興起,直接唱起來。

這一刻的味道,值得每個人回味許久。

寒冬中的喜悅是滾燙的。

哪怕是蘇荷,也免不了受到氣氛感染,陰轉晴。

殺豬宴快結束,天空中飄起細雪, 吃得滿頭大汗的孩子們不顧家長的呼喊, 跑出去玩鬧。

雪越來越大, 待到眾人收拾完殘桌, 地面的雪已經厚到可以沒過鞋底。

第一個半大小子攏起一團雪砸出去後, 大戰開始。

連傅杭都沒能幸免。

雪球砸到身上的時候,傅杭忍不住懵了一下。

但就像是解了禁,村裏的小子們毫不客氣地向他扔出第二個雪球,第三個……

劉興學看不慣傅杭許久,一下子找到“報仇”的法子,團起一個雪球,砸向傅杭。

林海洋雙拳難敵多手,傅杭不能逃跑,也不可能被動挨打,便彎下了腰,參戰。

這個時候,眾人才更清楚地意識到,他們還都是一群童心未泯的年輕人,尚未長成已擔負重任。

趙柯打從第一炮打響,便機警地躲在倉庫門後,怕貿然逃走,不敢妄動。

蘇荷也是個邊緣人物,“清高”地遠離雪戰中心,故作不在意地左瞧右瞧,就是不看熱鬧。

兩個人的視線相交。

蘇荷率先移開,又不服輸地轉回來,盯著趙柯。

趙柯手掌朝下,沖她招了招手。

招狗呢?

蘇荷看來,她就是挑釁,似乎在說“有種你過來啊”。

她確實說不過趙柯,吃得虧記憶尤深。

但蘇荷更不願意露怯,便硬著頭皮走過去,“你想說什麽?”

趙柯指向人群後怯生生的包小雨:“那個小姑娘家因為她是女孩兒,不讓她上學,每天在家裏幹活兒,可能十幾歲就嫁人,換一筆彩禮給娘家。”

蘇荷本來打定主意,她說什麽都當耳旁風,可趙柯說得話,出乎她的意料,引得她看過去,還皺起眉。

她受父親寵愛,不理解也討厭輕賤女孩兒。

“那孩子的爹是知青,他媽媽愛得死去活來,不管不顧非要嫁給有文化的知青,後來知青想盡辦法回城,拋妻棄子。”趙柯指著宋瑞,“他媽帶著他進城去找人,回來就大病一場,成日裏怨天尤人,惹得父母早逝,他小小年紀就要在家照顧母親,是受大隊接濟的困難戶。”

蘇荷跟著她的手指,看向宋瑞,眉頭皺得更緊。

怎麽有那麽惡劣的男人?他媽也不負責任。

趙柯又指向跟在牛小強屁股後,指哪打哪的樹根兒,“他媽也是知青,拋夫棄子,他小時候發燒燒傻了,被親爹後媽弟弟虐待,住在豆秸堆裏。”

蘇荷忍不住罵道:“怎麽這麽壞!”

趙柯沒附和她的話,手指指向春妮兒,“她,嫁到隔壁李村兒大隊,因為一直沒生出孩子,被婆家罵是‘不下蛋的雞’,不讓上桌吃飯,虐待折磨得不成人形。”

蘇荷攥緊細嫩的拳頭,正義感幾乎要破體而出,“就沒人管嗎!”

趙柯看著她氣得胸脯起伏,“我們正在努力。明年新學校建成,所有適齡兒童必須入學;樹根兒名義上由大隊照顧,實際跟著我們大隊小學的顧校長和吳老師;大隊發現春妮兒的情況,重重阻撓下支持她離婚回娘家,現在她每天都跟著大隊學習上工。”

蘇荷的氣微微泄了些,牙齒咬上嘴唇,憤憤地撇開頭,“又想教訓我?”

趙柯淡淡地說:“沒有,就是隨便聊兩句。”

趙瑞是她堂哥,她也天然地偏心,願意給他機會,希望他向好。

可明明都犯錯,沒道理男人能浪子回頭,姑娘卻被永久地釘在恥辱柱上。

打雪仗的背景音下,蘇荷沉默。

她其實已經意識到,真實的生活和虛幻的理想是有區別的。

而生活在這樣真實、貧瘠的鄉村中,是鮮活的一群人。

再不願意承認,也得承認,這一趟出行,打破了她一直以來的幻想和天真。

偏偏最終,沒有以她狼狽離場結局,這場荒唐,趙柯主動給了她一個體面收場。

蘇荷想哭,忍住了,忽然擡起頭大喊:“趙柯在這兒!”

雪戰停了一瞬,打仗的,圍觀的,全都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