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無邊之夜(四)

與男孩約的時間是下午兩點。昨日兩個人吃完飯就睡了,晚上八點多才醒過來,晨昏顛倒,實在是難受得緊,好在趙黎已經習慣了。身邊沒有人影,趙黎本以為江酒臣已經走了,到了客廳卻發現這人倚著窗台坐著,窗戶開著,硬是把自己拗出了一個中二男主的造型。

“幹什麽呢?”他剛睡醒,抽了一根煙,嗓子十分沙啞。去冰箱裏拿了一罐冰啤酒,趙黎走到江酒臣旁邊去。

月亮還是又大又圓的樣子,窗框的投影落在大理石的窗台上,慘淡的月光,讓趙黎驀地想起昨晚的經歷,心臟驟然縮緊。

“沙漠裏的月亮比這樣的好看。”江酒臣說,伸手比了一下,“月光很亮,還要大個一圈。”

趙黎歪頭看向他,直覺感覺江酒臣要說什麽,沒敢打斷他的話茬。

“那時我叫江酒沉。”他說,細長的手指在窗台上寫給趙黎看,“我聽人說,之所以取這麽個名字,是我滿月的時候,一個道士說,我五行缺水。”

江酒臣說到這便停了,看向趙黎。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一會兒,趙黎這才無奈地意識到,這個人說話是需要捧哏的。

於是趙黎問:“那你為什麽改了?”

江酒臣笑起來,說:“他說‘沉’字不好。”

江酒臣說著,目光又轉向窗外的月亮,銀白色的月華一如往昔,恍惚間有風吹過,細細的風落在他的臉上,連帶著的,還有一些軟軟的沙。

兩個人坐在城樓上,城外曠野四顧無人,只有嘶鳴著的風與沙,在這樣柔和的月光下,也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氣勢了。

“那便改作‘臣’字,如何?”望沙城的監軍指尖沾著酒水,在城墻上寫下了這個字,嘴角噙著笑,說,“自此之後,拜天奉地,拜酒為王,我便只做酒臣了。”

將軍輕笑了一聲,卻也不看他,回道:“皇天後土,只做酒臣,大逆不道。你今日這話若叫旁人聽了去,幾顆頭也不夠砍的。”

“我斷信再無旁人。”

記憶中的人早已面容模糊,江酒臣從回憶中脫出,一字不漏地把當時那句話重復了一遍。

“然後呢?”趙黎問。

“然後他說我大逆不道。”江酒臣笑得更燦爛了,扭頭看向趙黎。

“你說,你在找一個人,就是他嗎?他是什麽人。”趙黎捧哏的技藝越發嫻熟。

“我的將軍。”江酒臣淡淡道。

這還真是個老古董,趙黎沒忍住又上下打量了江酒臣一番,沒覺得與正常人有什麽分別,這時記起自己捧哏的角色,忙問:“所以當時都發生了什麽?”

“沒什麽,史書上翻一翻,能重復個百八十遍。”江酒臣的面色沒有任何波瀾,輕描淡寫地說,“援軍遲遲未到,城破了,他以一當百,血戰,我帶著他逃了出去,在路上……沒撐住。我拖著他的屍體在沙漠裏走了三天三夜,下面的人覺得我這個小同志很有毅力,就問我願不願意給他們當公務員,我同意了。”

“就這樣?”

江酒臣看向他:“就這樣。”

期間千百波折,暗中苦楚,那些盤桓的禿鷲和肆虐的沙,那些孤寂的夜和釘在他琵琶骨裏的兩根骨釘,一旦說出口,可不就是這樣。

歷史上多少生死悲歡,英雄末路,悲壯的落日與長河,落在史料裏,不也就是這麽寥寥數筆嗎。

只可惜趙黎不是三言兩語就能糊弄得了的稚嫩小兒,往日一樁樁一幕幕,也都流進他的眼中來了。

他想象不出來要有多強的執念才能讓一個人苦苦找另一個人一千年,整整一千年。

趙黎看著江酒臣,腦子裏閃過這人方才的神態和說話的語氣,像是後知後覺地琢磨出來了什麽似的,他猶豫了片刻,才遲疑地問:“你是……喜歡他嗎?”

江酒臣笑了。

他看著趙黎,笑得眉眼彎彎。這個笑容在他臉上停留如此之久,那些不可言說的無奈與心酸顫巍巍地掛在他的嘴角上,全從那雙月牙一般清亮的眼底湧了出來。他日他的將軍披銀甲上沙場,持三尺紅纓守萬裏河山。自古俠義之士互傾肝膽衷腸,豈是一句喜歡可囊括得了的。

可江酒臣什麽都沒反駁,他仍是笑著看著趙黎,應道:“嗯。”

他的目光從趙黎身上移開,落在遙遠的天際,臉上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他默然地看著遠天,這般沉靜的模樣,斷不是往日的江酒臣。

什麽浪塵公子、守城監軍,通通死在了史書寥寥的陳詞濫調裏,那位銀甲長槍的將軍,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感情遲鈍的趙大隊長八百年能在這方面開一回竅,一開口就封死了江某人的嘴。此時心裏還有千萬個疑問,也只能生生地咽回去了。

江酒臣站在窗邊,許久都沒再動一下,他整個人沐在月光裏,從遠處看去,竟真有幾分長身玉立的感覺,那時那個翩翩的公子,也不難想象了。趙黎本想勸他幾句,終了,卻沒能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