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十六

程家元倒不全是這個意思,要說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似乎矯情,但這麽灰溜溜地走掉,總歸不像。犟脾氣上來,硬是紮下來了,便是水泥地,也要原地砸個坑出來才好。男人嘛。

過完元宵節,陶無忌請了三天年假,送父親回家。其實加上來回,兩天足夠了,多出來一天,他去了西塘。散心,發呆。倚在欄下,手臂交疊撐著下巴,看船只和遊人來來往往。從早到晚,日頭的影子徹底換了方向。陶無忌胡亂吃了點兒東西,人幾乎不動,手機關了一天,回去時打開,幾條微信跳出來。二姐發來的,諸如保重身體安心工作之類,其實是轉達父親的意思。又說這次在上海很開心,吃得好,玩得好,享了兒子的福。陶無忌想象父親說這話時的神情,抿嘴蹙眉,斟字酌句。火車上他一直尋機會要安慰父親幾句,措辭拿捏不好,囁嚅了半天,反倒是父親先開口,勸他寬心:“你未來嶽父其實人不壞,很直爽,不是那種肚子裏打小算盤的人——”陶無忌使勁點頭,做出摩拳擦掌的模樣,說話調子提得很高,平時不敢吹的牛,這當口兒完全顧不得,一股腦兒端出來,把自己誇得前途一片光明,仿佛是下屆S行行長的候選人:“您該知道,我要是用功做一件事,沒有不成的。”陶父說:“那是,我兒子是誰啊。”陶無忌道:“兒媳婦也早晚給您定下來。”陶父點頭:“好。”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竟似比平常興致更高。在火車上還打了會兒牌。回到家,父子倆左鄰右裏探望一圈,在上海買的糖果,各家都分一些,比過年還熱鬧。眾人問起陶無忌上海的女朋友:“幾時吃你的喜酒?”又說:“也不知哪家姑娘這麽好運氣,能嫁給我們無忌。”陶父帶著兒子,一張嘴始終咧開,笑得憨厚無比。兩個姐夫平常也難得來的,聽說小舅子回家,忙不叠地趕過來。連上陶父,四個男人喝掉三瓶白酒。到最後陶無忌居然沒有醉。大姐夫說,在上海這些年,酒量也練好了。沒醉也有壞處,要張羅喝醉的人。陶無忌與兩個姐姐,好不容易把父親和姐夫們搬上床,隨即沖到廁所,吐個稀裏嘩啦,胃裏倒舒服了些。次日一早他便離開了,逃也似的。一宵沒睡,在火車上眯了會兒,不停地做夢。一會兒夢見父親,沖著自己笑,額頭上一道道皺紋:“兒子……”細細密密說了陣,聽不清內容。一會兒又是苗曉慧,親親熱熱地上來挽他胳膊:“我有了,這次是真的。”正說著,苗徹兜頭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也不曉得哪來的力氣:“我討厭你這種人,別妄想做我女婿。”陶無忌夢裏還要犟上幾句:“我做錯什麽了?前世裏跟你什麽仇?……”苗徹不理,只是反復地說著“我討厭你”。陶無忌委屈得要命,突然一腳踏空,再一點地,踩到鄰座人的腳,啊的一聲,登時醒了。

胡悅是黃昏時分到的,帶了幹糧和水,自顧自地在一旁坐下,吃喝:“當我不存在。我也好久沒來西塘了。”陶無忌納悶她是怎麽找過來的。中午她打電話給他,問路上是否順利。他起初不想說的,只是閑聊,誰知說到一半漏嘴了:“西塘比上海冷好多——”她問他:“怎麽去西塘了?”他道:“不為什麽,就瞎逛唄。”她又問:“幾時回來?”他回答:“晚上吧。”掛掉電話,他猜她也許會來。認識這些年,默契還是有的。果然,不久她便出現了,不待他詢問,先道:“打110,手機追蹤定位。”他笑笑。她也笑笑。兩人各自安靜坐著。她不去打擾他,只是玩手機遊戲,《開心消消樂》。他瞥見她的側臉,鍍上一層夕陽余暉,薄薄的金色,神情專注,手指靈活,屏幕上一行行飛快地消失,炸成五顏六色。他又有些好笑了。這便是胡悅,不說話往那兒一坐,便能讓人輕松許多。

還是他先開的口:“——別對我太好。”

“哪有,”她依然盯著手機屏幕,“找個陪朋友的借口,其實是自己想玩。”

“臨時請假不太好吧?”他有些愧疚。

“沒關系,去年的假期還沒動,下個月就要作廢,正好。”

到上海時,天已全黑了。胡悅上周剛拿的駕照,車也是新買的二手途安。“拿你練手,還是我占便宜了。”陶無忌不知說什麽好。人家女孩來回三四個小時泡在路上,就為了陪你在西塘坐上那麽個把小時,怕你想不開一頭栽到河裏,又怕把話挑明傷你自尊,小心翼翼顧左右而言他。陶無忌覺得,活到這麽大,除了父親,沒人待他這麽好。胡悅的好,介於母親和密友之間,貼心,又不給人壓力。陶無忌看表,八點差五分。

“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他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