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第4/5頁)

他忽地一笑,兩眼直勾勾看過來,潤澤濃郁,如天邊星。

“我的名字,是因崔叔取的。”

聶斬道:“斬除世間奸邪的‘斬’。”

*

得到這個名字之前,聶斬以流浪為生。

餓了去尋街邊的剩菜,困了住進城郊的土地廟,吃過半生不熟的野菜,也踏進過好幾次鬼門關。

於他,活著永遠是渾渾噩噩。

遇見崔言明,是一個初秋的夜。

小乞兒無家可歸,在子夜漫無目的地踱步,一不留神,被幾個壯漢擄走。

民間素有見不得光的腌臜法子,打斷小兒的雙手雙腿,令其殘疾,上街乞討。

他本該遭受這樣的命運。

壯漢朝他舉起木棍的刹那,刀光突如其來,破開寒夜。

拔刀斬殺惡徒之前,來人溫聲讓他閉眼。

他乖乖把眼睛閉上,又悄悄睜開。

入目是見所未見的情景,刀客迅疾如虎,劍光吞吐,亮得鉆心。

壯漢們毫無還手之力,血水噴濺,匯成一條腥紅小溪。

從對抗到結束,只用去短短幾息。

青年收刀入鞘,發出錚然一響。

乞兒怔怔看他,前所未有的懼意襲上心頭,止不住發抖。

那人卻只對他笑笑:“想不想和我走?”

於是乞兒稀裏糊塗隨他歸了家。

一座他曾經只敢遙遙眺望的宅邸。

府上除了他,還有三個年歲不一的孩子,甫一見面,便圍著他嘰嘰喳喳。

小個子女孩叫莫含青,比他年歲更小,怯生生不愛講話,懷裏抱著本書。

個頭很高的半大少年叫謝允之,見他時滿面帶笑,遞來一顆他沒吃過的飴糖。

秦酒酒沉默寡言,面色蒼白,小大人似的,端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去拿藥膏。

“我名崔言明。”

把幾個孩子逐一介紹給他,崔言明笑問:“你叫什麽名字?”

乞兒說不出話。

彼時他僅有五歲,沒有來路,沒有名姓,連自己是誰,都是個模糊不清的問題。

得知他沒有名字,只記得含混的姓,崔言明耐心詢問,可有中意的字。

乞兒無言良久。

他沒真正擁有過什麽,也沒真正喜歡過什麽。

他向往繁華的街市,僅僅緣於用以裹腹的食物;閑來仰望天邊的月亮,只因唯有月色與他做伴。

包子,月亮,飴糖。

最終定格在心頭的,是那把明晃晃的刀。

恍惚間,聶斬伸手,指向崔言明腰間的長刀:“這個。”

“這個?”

青年一怔,展顏笑道:“喜歡刀……聶刀?不好不好,太直白,不好聽。”

這是個高挑瘦削的年輕人,面如冠玉,文質彬彬。

偏生拿起刀時,周身透出銳不可當的凜冽之意,叫人不敢忽視。

思忖片刻,崔言明笑著對他說:“取‘斬’字如何?願你心懷善念,斬盡天下奸邪。”

聶斬的名字就這樣定下來,與另外三個孩子生活在崔言明的宅邸裏。

崔叔早出晚歸,偶爾渾身是血,由謝允之為他療傷。

莫含青告訴他,崔叔正是名震江南、屢除奸邪的斬心刀。

除此之外,他亦是清風峻節、官清法正的越州刺史,在越州家喻戶曉,頗得百姓尊崇。

與崔宅的孩子們日漸熟絡,聶斬方知,他們也是崔言明收養的孤兒。

謝允之是同他一樣的流浪兒,性情沉穩踏實,對刀法情有獨鐘。

崔言明為他特意撰寫一本刀譜,謝允之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天練至深夜,大汗淋漓。

莫含青的爹娘在洪災中雙雙去世,靦腆溫靜,喜愛念書。

秦酒酒的家被山匪所劫,親眼目睹血流成河的慘狀,因而不喜與人交際。

因是最後來到崔宅的緣故,聶斬成了被所有人照顧的弟弟。

“所有人”裏,包括比他更小的莫含青。

晨間一同去學堂念書,傍晚靜坐院中,看天邊翻湧的火燒雲。

夜裏最為愜意,崔言明備些瓜果點心,五人圍坐桌前,說故事、看月亮,偶爾抽背當日學的文章。

聶斬口齒笨拙,背得支支吾吾,滿臉通紅。

崔言明伸手摸他的頭:“無妨,你年紀尚小,不礙事。”

抽背後閑來無事,崔言明噙笑問他們:“長大後,想做什麽?”

謝允之毫不猶豫:“當大俠!”

莫含青語調輕柔:“做個教書先生。”

秦酒酒低聲:“成為像崔叔一樣的好官。”

聶斬憑本能應答:“除邪。”

崔言明朝他們淺笑。

“無論如何,切莫忘記。”

他道:“寧以義死,不苟幸生。你們都是好孩子,要永行正道之上。”

那夜楊柳風柔,淡月如雪,哪怕多年後回想起來,也覺得像一場夢。

美夢總歸要醒。

不久後,在池塘裏,他們發現崔言明的屍體。

當日的所見所感化作碎影,模模糊糊,聶斬想不清晰,也不願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