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生與死

細雨在百合花上凝成水珠朝下墜去, 冰冷墓碑上方印刻著賀琛的照片,雨水沾濕了黑白面孔,但依然可以從中窺見幾分少年氣。

賀止休垂眸淺淺凝視,短暫的出神讓他面龐顯出幾分前所未有的寧靜, 冷風卷起耳梢旁的細發, 雨水擊打傘面滑入水窪的聲音在填滿整個世界。

不及回神,被路煬握住的那只手陡然被輕輕捏了捏。

“都過去了, ”

路煬五指主動穿進賀止休指縫, 拇指壓在虎口處輕輕摩挲,似安慰, 又仿若在提醒自己的存在。

他說:“以後很長,你也確實很好。與任何事情都無關。”

銀色傘柄映出少年不甚清晰的面龐,唯獨雙目認真篤定。

明明黢黑似墨, 高光點綴應如深冬的冰冷黑曜石, 此刻陡然對上,賀止休卻莫名從中感受到難言的熱度, 恍若在這漫天昏沉中窺見了一方盛陽。

“嗯, 我知道, ”許久之後賀止休緊緊回握住路煬的手,仿佛借此汲取勇氣。

繼而他略略松開,蹲下身,望向眼前迄今為止第一次目睹真實模樣的墓碑。

數年不見的賀琛永遠沉睡在這座冰冷石碑之下, 印在上方的模樣卻依然帶笑。

與賀止休散漫、混不正經的模樣遠遠不同,照片上的少年明眸皓齒明媚開朗,黑白色調與雨水交加之下, 反而擋住了長年重病的體弱,顯出幾分不大適宜的陽光。

賀止休長長凝視著賀琛, 片刻之後才終於說:“但那時候我確實有些……鉆牛角尖了,所以賀琛走的那天,我在醫院送走他就沒再來了。”

路煬也在他身邊蹲下。

雨傘罩住他們二人,百合花與他一起望向賀止休。

路煬小心試探地問:“害怕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有一點。其實我跟他關系挺好的,畢竟他從小到大都住院,我出生之後幾乎是他唯一的玩伴,哪怕年齡差了好幾歲,但畢竟我還挺聰明的,智商開化的早,三歲就牢背乘法口訣和二十六個字母了,還有一些簡單的古詩詞,”

賀止休說到這不知想到什麽,忽地話音一頓:“這麽一想其實我還真的挺傷仲永的?”

“……”

路煬面無表情地一掐他虎口:“回去給你把傷治了,重新痊愈回仲永。”

賀止休不由微愣,繼而悶笑兩聲,接著道:“他最後一面我其實沒見到,那天我正好在學校上課,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記得前一天他狀態還挺好。結果一放學,司機就直接把我送去了醫院,他當時就躺在床上,臉上蓋著白布,跟電視裏演的那樣,醫生掀開被單時我看了一眼,臉很白,眼睛緊閉,仿佛只是睡著了。”

但睡覺與死去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前者會睜開雙目,後者就此長眠於世。

毫無血色的面孔與周身接二連三的,或悶哭、或嚎啕,足以宣告一切。

唯獨年近十歲的賀止休站在病床前,鎮定冷靜的仿佛只是行人路過一般。

沒有人顧得上在意他情緒上的不對勁,也沒有人生的出空余心思疑惑他為什麽毫無反應;最終是一位護士見其一動不動緊盯,以為是被嚇到了,連忙把人推開。

踏出病房站上走廊時,還格外好心地蹲下身安慰了幾句。

時至今日賀止休已經不記得對方說的是什麽了,但無非還是哄小孩那套,或睡著了,或去了另一個世界;亦或者浪漫一點,變成了星星。

然後讓他別太傷心,往後要把他哥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他們以為我沒反應,是因為我被嚇到了,而且還嚇得不清,所以後面我不去參加葬禮,他們也沒有勉強,我非常順利地躲在家裏,直到現在才來,”

賀止休屈指輕輕撥弄了下百合滑板,水滴瞬間洇濕了指腹。

“但其實我並沒有覺得很害怕,我不想去也不是無法面對分別,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是因為我發現我還是很羨慕賀琛。”

“我小時候羨慕他能獲得我媽所有的傾注,是所有人的聚焦點,而我存在本身就代表了我媽對他的愛;後來羨慕他命不久矣,可以早早合理地離開這個世界,直到他真的離世的時候,我對他的羨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賀止休抹去指尖的濕意,擡眼對上墓碑上的照片:

“醫生掀開被單的時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躺在這裏的是我,那就好了。”

如果說賀止休出生的伊始是因為賀琛,那麽賀琛的離世,無異於也帶走了賀止休靈魂深處,那股對生活與未來充滿憧憬與希望的部分。

如同賀母自此失去了精神支柱,一夜蒼老般,賀止休的生命繼被宣告分化成Alpha後,第二次徹底失去了意義。

他沒有愛,也不知道未來該通向何方;

他的生命踏著另一個人的生命而誕生,而現代誕生之初所該承擔的責任與意義徹底破滅,賀止休感覺到了徹頭徹尾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