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104 番外·立家(一)(第2/3頁)

但不論男女,看見良姑媽來到幾張桌子間周旋,就都住口不說了,統一改了口徑,堆起笑臉只管說奉承的話,贊這房子好。至於好在那裏,統統歸於銀子上頭。六百兩起的房子,能有不好?

良姑媽放眼望去,一張張面孔都是模糊的,但她只聽聲音就分辨得出誰是誰,一味地往人肩上拍,極難見得的一種熱絡,“李嬸,添飯吃啊。”“周叔,吃酒啊。”“趙家阿媽,吃魚啊,這魚沒刺,我眼睛不好也敢吃。”

良家與鄰裏間的關系一向淡,良恭更是少和他們打交道,可也少不得出現在場面上應酬兩句。他進來這偏廳上打拱一圈,“諸位高鄰,那邊廳上有些虛頭巴腦的客人,不比大家是看著我長大的,親戚一般,不在這些虛禮上頭。恕我少陪,諸位請隨意吃喝。”

稍稍應酬兩句,仍把偏廳交予他姑媽,回去正廳上陪客。正廳內也有兩席,兩張八仙桌成一張,拼出來兩桌客人,攏共二三十個,都些錦衣羅裳的儒生老爺,和他的交情往來,不是為花就是為畫,輕慢不得。

良恭左右打著拱手進來,“招待不周,各位老爺相公千萬吃好喝好。虧得大家成日照拂,才有晚生今日,往後大家可要常來常往。”

說話把在座的人都相互引薦了一遍,不是生意場上的老爺就是官中人家門內相公。知道大家來吃他的喬遷宴不單是為賀喜,也是為了多結交些人脈關系。做生意的想結識些個官家人,這起官家人也想通認得些個有錢的老爺。

良恭這人一分兩面,就如同他做的事說的話,雅事也做,俗事也謀。雅起來吟詩作畫,前年夏天因一幅《百飲圖》給魯國公之子魯忱帶回京城去請人鑒賞,在畫壇上一時名聲大噪,多少人慕名而來求畫。俗起來時裹著滿腿泥濘為生意上的事與人分斤撥兩,一朵花一株草也算盡價錢分文不讓。

因此所結交的人也是大俗大雅之輩。俗的滿嘴生意,雅的滿口道學。他偷眼把席上十來個人看一眼,不由得暗自好笑。俗也好,雅也罷,都逃不過一個“利”字。他趁此把這些人周旋在一處,自己好偷個空離席躲懶。

剛走出廳外,太陽猛烈地照到身上來,把醉意烘了烘,人的腦子就跟盹住了似的,有種稀裏糊塗的沉重。其實或俗或雅他自來都不喜歡,做生意是為了養家糊口,畫畫雖然高興,卻不高興應酬人。但這就是生命的重量,為所鐘愛的生活身不由己地做著不喜歡的事。

好在這生活是他熱愛的。

從前要是敢說這話,自己也要笑死。可是這幾年下來,他不得不由衷的承認,他愛這樣的感覺——讓這渾身言不由衷的疲憊隨著往園子深處走去腳步,一點點地解脫下來,一身逐漸變得輕盈自在。因為這重量,使這份輕盈更有種來之不易的快樂。

走到那飄香藤下的小花廳門外就聽見裏頭嘻嘻哈哈地在笑。這裏單開了一席,先前的鄰居都交由姑媽去敷衍,場面上的老爺相公都由良恭應酬。這裏只由妙真款待著先前尤家的幾房遠親女眷。

他們自打在嘉興安定下來,從前同在嘉興的些遠親又逐漸走動起來了。妙真起先還噘著嘴埋怨,“有什麽可走動的,從前我們家出了事,沒見他們有人敢來和我走動,生怕我賴上了他們似的。”

後來她自己轉頭想,如今既然在做生意,就該摒棄前嫌,來者是客。做生意嚜,可不能使性子意氣用事。因此又打起精神和他們走動起來,把從前的事只字不提。

她如今也逐漸學得虛偽,和誰都願意說說笑笑。良恭在小花廳外站著聽,她那副喉嚨盡管迂回兜轉,也仍然不由得把興奮得意泄出來一點,“我們家這房子哪裏都好,就是棲鳳橋這頭偏了點,不如盤雲街上熱鬧。不過偏嚜有偏的好處,地皮便宜點。”

裏頭女客合座一席,有從前周家那雙早嫁了人的姊妹,也有舅老太爺家的兩個孫媳婦。和妙真一般大的年紀,夫家都是做買賣的。她們雖不做買賣,也耳濡目染了些生意人的習氣,十句話有八句不離錢。

誰都想不到妙真最終嫁了個下人,更想不到這下人竟能鹹魚翻身,蓋了這麽一座別致靈秀的宅子。他們良家到地多少家底大家都好奇,忍不住刺探,“我看是你謙虛的話,便宜能便宜多少啊?”

妙真早年因為在錢上吃了不少虧,落下個心病,最怕人家向她打聽錢,一聽到便渾身寒毛倒豎,四面楚歌一般。她傻呵呵笑兩聲,“便宜就是便宜嚜,說了也是招笑。”

“唷,誰敢笑你啊?你們良恭認得多少當官的,聽說連京城裏頭也有當官的來找他討畫。聽說府台李大人也找他討了幅畫回去,就掛在他那書房裏頭裝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