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下車, 站定,周銘仕擡頭,一眼望見了就站在小區門口的裴謹修。

一瞬恍惚。

十三歲的少年, 穿著洗得發白的廉價淺色衣服,皮膚更白,日光照拂下好似通透精致的白玉,周銘仕很難想象極北之地也能養出這樣的膚色, 唯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遺傳了裴泠的冷白皮。

他瘦了不少, 長得也與裴泠越來越相像了,之前那股令人厭惡無比的嬌縱傲慢氣已蕩然無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張聲勢的堅韌。

弱小而又可憐, 好似飽經風霜的幼獸, 明明已經眼眶通紅了, 卻還噙著淚不肯落下, 倔強中夾雜著無限委屈,只不過是強撐著不願露怯罷了。

此時此刻,不僅他在看裴謹修, 裴謹修也在看他。

那霧蒙蒙的濕潤眼眸裏, 那色厲內荏的堅韌下, 是無限的委屈與不安,是小孩子的任性與撒嬌, 是……在向他祈求愛。

從未有過的神情。

眉頭驟起,心下微動,幾分意味不明的情緒於心底蔓延開來。

周銘仕心底還存有幾分的猶疑, 他招了招手,似乎在逗弄小貓小狗般, 輕聲道:“謹修,過來。”

周圍不遠處圍著很多人,孟子冬也在人群裏,還有遠道而來的記者媒體,每個人都在等著看親人相認闔家團圓幸福美滿的那一瞬。

看客期待的目光落在裴謹修身上,卻宛如最鋒利的刺刀,刀刀割人肉。

但裴謹修別無選擇,這場戲既然已經開始演了,就不能半途而廢,他只能乖巧地,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像剛化出雙腿的小美人魚,每一步都痛得鮮血淋漓。

腦海裏只有臨別之際賀華年叮囑給他的那段話。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忍。

站在周銘仕面前,裴謹修垂下脖頸,自慚形愧一般,整個人竟然局促不安了起來。

他肩膀發著細微的抖,身體一顫一顫的,好似抑制不住泣音,發出若有若無的哭聲。

這樣的裴謹修,倒讓周銘仕身心舒暢,順眼至極。

他還是沒表現出任何主動,甚至沒有一點失而復得愛子的欣喜,高高在上的,帶著幾分斥責,淡淡開口道:“五年不見,人都不會叫了嗎?”

鮮血似乎自肺葉上湧,滿溢於唇齒之間,裴謹修卻不能表現出一分一毫,還要表現得受寵若驚。

他雙手揪住了周銘仕衣服,似乎是情不自禁,動作克制而又小心翼翼。他的臉輕輕地貼在周銘仕胸膛,親近順從卻又不敢過度冒犯的姿態,像小貓蹭人,乖得很。

破碎哭音中,字字泣血一般,他十分艱難的,無比勉強的,伴隨著嗚咽聲低低道:“爸爸,我好想你。”

好想殺了你。

但他看起來實在是太乖了,鋒芒盡斂,爪子都不敢伸一下,生怕被嫌棄般,微妙的討好。

心底猶疑散盡,周銘仕這才安心,淡淡笑了。

他摸著裴謹修柔軟的頭發,捏了捏裴謹修後頸,逗貓逗狗般,柔聲道:“嗯,好孩子。”

人群中,所有人都興高采烈的,有些人甚至感動哭了,伸手擦著眼淚。

唯獨孟子冬,望著此情此景,他神情卻無比凝重,心裏更是空茫一片。

太詭異了,處處都不對勁。

可又說不上來究竟哪裏詭異,哪裏不對勁。

周銘仕當天晚上就要接裴謹修回京州,只給裴謹修留了半個小時收拾東西的時間。

仿佛澄縣的空氣有什麽致命病菌一般,本來周銘仕是一刻都不想留的,非常著急離開,他更不覺得裴謹修在澄縣這種鬼地方所擁有的破爛到底有什麽好收拾整理帶去京州的。

但最終在裴謹修示弱的低姿態與眼神懇求下,周銘仕還是勉強退了一步。

望著少年上樓時的清瘦背影,周銘仕突然想起了助理整理的調查報告書裏的幾件事。

八歲那年被人欺負,打群架,一對五,每個對手都比他年齡大。

九歲那年又被人欺負,打群架,一對九,還是每個對手都比年齡他大。

十歲那年持續了一整個學年的孤立與校園霸淩。

……

他從前一直覺得裴謹修像裴泠,嬌氣傲慢,自以為是,無知至極,只不過是投胎命好,所以無論犯過多少錯都有家庭托底,鮮花綠草與太陽鋪就出了光明大道。

這種人,有朝一日要是流落社會,一定會被人榨骨吸髓,吃幹抹凈,涓滴不剩。

可裴謹修竟然熬過來了,還活得極其漂亮。

剛見到裴謹修時,周銘仕原本還是覺得裴謹修像裴泠,活得漂亮或許是運氣不錯,起碼縣一中拼盡全力幫他,瑜城三中也十分照顧他,更別說還有孟子冬、胡悅、李萍之類的好老師傾心關愛呵護。

果不其然,裴謹修一見了他,就好似菟絲子終於找到了可以攀附的大樹,想要確定他的愛,想要依賴他,生他的氣但又不敢惹怒他,像被主人丟棄的寵物貓,在外面風餐露宿挨餓受凍五年後,終於磨去了一身鋒利爪牙,學會了順從與乖乖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