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坐在車上, 人與景都越變越小,很快駛上高速,道路兩側都是一望無際的山脈, 灰黃貧瘠。

從天亮開到了暮色時分,藍紫色層雲下,裴謹修最後回望了一眼,群山已被飛馳而過的車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山高路遠, 這一眼便是他與澄縣的最後一面。

曾幾何時令他痛不欲生的噩夢地獄,待到最後倒也還好, 曾幾何時無比渴盼回去的溫暖別墅,真回去時, 反倒不似地獄更甚地獄。

物是人非事事休。

處處熟悉, 處處陌生, 處處令人肝腸寸斷。

到川澤後, 他們連夜乘飛機趕回了京州, 於當天淩晨落地。

到別墅時已經半夜一點了。

這套別墅位於京州市中心,地理位置很是優越,是裴家送給小女兒的新婚禮物。

裴謹修從小也是在這兒長大的, 出生到八歲, 從滿月開始, 裴泠每年都會為他舉辦一場奢侈盛大的生日慶典。

裴泠珍惜他的每一個成長瞬間,他無論幹什麽裴泠都要記錄下來。裴泠視他為驕傲, 只想也只願意有他一個孩子,她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到了他身上。

而他本該擁有這樣的愛直到四五十年後,而不是戛然而止在八歲那年。

苦恨滔天, 不死不休。

除卻憤恨之外,他心裏還被一股絕望的悲慟占據, 逐步侵蝕擴散,愈來愈大,深入骨髓,剝奪生機。

就算未來大仇得報,但逝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他渴盼的愛也再也得不到了。

裴謹修哭得沉默,周銘仕直到偏頭看他時才發現他已滿臉淚痕,淚珠一顆接著一顆地滾落,眼眶通紅,眉眼憂傷哀慟。

濃郁的悲傷絕望氣息,仿佛能順著空氣蔓延傳播一般,令向來無情的周銘仕都不禁心軟了一瞬。

“明天去給你媽媽上上香掃掃墓吧。”周銘仕道,“見你回來,她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裴謹修悶悶地點了點頭。

周銘仕讓管家為他安排了一間房,不是他從小住的那間,也不是他從小熟悉的管家。

這棟別墅裏還住著周銘仕的三個孩子,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才剛三歲。

別墅裏時不時地也會有女人出沒,三天一換,總不長久,全都是周銘仕的床伴對象。

待在別墅裏,像待在狹窄逼仄喘不過氣的樊籠裏,偏偏周銘仕管他管得嚴,並不準他隨意出入別墅。

似乎是為了測試他的服從性,周銘仕總是有事沒事地扔下一些吩咐,而裴謹修則表現出了一個寄人籬下者應有的拘謹不安萬事順從,除了吃飯外就待在臥室裏,從不主動提任何要求,形如透明一般。

一個周過後,周銘仕讓裴謹修去教他最小的那個兒子——周雲景,練字。

周雲景是周銘仕所有小孩裏長得最像周銘仕的那個,因此也最得周銘仕偏愛,凡有所求,無有不依,這份偏愛簡直偏到了溺愛的地步。

三歲的小孩,筆都抓不穩,又在周銘仕的縱容下養成了無比浮躁吵鬧的性格,根本靜不下去練字,只會尖叫,哭鬧,打人。

裴謹修懶得費心教他,隨他拿毛筆在紙上、墻上、亦或者自己衣服上與身上胡塗亂抹。

他在澄縣時能在班上人打撲克鬥地主大聲玩遊戲的時候靜下來思考數學題,現在自然也能不受三歲小孩的幹擾,練自己的字。

可事實證明,或許還是三歲的小鬼頭更難纏。

正寫著字,脖頸突然傳來濕涼的觸感,偏頭,周雲景緊緊抓著他的長命鎖,好似挖掘出了什麽新奇玩具,拼命地想把長命鎖從他脖頸上扯下來。

“……”裴謹修面無表情地把他手給拍開了。

見時間差不多到了,他起身打算離開,周雲景卻不依不饒的,捂著手往地上一趟,滾來滾去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很快地,哭聲引來了管家、保姆、傭人……甚至周銘仕本人,都上來興師問罪。

裴謹修冷眼看他們把周雲景環在中心,噓寒問暖,萬分關切。

周雲景則頗為做作地捂著手,拼命地擠出了兩滴眼淚,控訴裴謹修打他,還推他。

裴謹修白皙的脖頸處還沾著一團濕墨,突兀顯眼。周銘仕一看就能猜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他還是沒放棄他那無聊透頂的試探,眯起眼,高高在上的,命令般地道:“裴謹修,給弟弟道歉。”

回到這個家後,裴謹修早已道歉道成了習慣,或許正是因為他小時候死也不願意道歉,周銘仕才執著於用這種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測試他的變化。

“對不起。”裴謹修說得毫無心理負擔。

他面上不顯分毫不愉,甚至還有點做錯事的慌張無措,忐忑不安地垂下了頭,瑟縮著。

心裏卻充斥著毀滅一切的扭曲暴戾,心想:去死。

全都去死。

周雲景不依不饒的,非要裴謹修也挨打,他要打親自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