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浪途中人(1)

這是他們中隊絕活之一。

起初大家是為了學蒙古語和俄語,可後來大夥發現光學會說不夠,還要像母語一樣。為了任務,大家開始自覺摸索更高級的模仿,控制聲帶肌肉、氣息,下了幾年苦功,也算出了幾個模仿高手,高海剛剛那句“挺會學人聲音”的說法絕對是自謙。

他過去是中隊的頭號高手,想模仿誰都能學得和被對方附身一樣,更別說天天對著的路炎晨。不過整個中隊也只有高海膽子大,敢明目張膽模仿他。

所以路炎晨輕易就猜到發生了什麽。

這兩年他教秦小楠畫人像,小孩很有天賦,兩年不到就頗有水準,本來他還挺驚喜,沒想到坑了自己。那天見歸曉後,秦小楠用心畫出歸曉,告訴大夥這就是路隊初戀,來了二連浩特。於是,大夥這幾天都全憋足勁要在今晚見見能降住路隊的人。

路炎晨沒理會。

可這堆光棍兵沒兩天就要天南海北今生再難見,女方又這麽巧在二連浩特,是條漢子都不可能放過這種機會。於是,整了這麽一出鬧劇,目的很單純,就是想見見路隊初戀。

他們以為初戀情人是美好的,起碼,聽上去挺美好。

可對歸曉和路炎晨來說,簡直就是災難。

歸曉一顆心直直往下墜:“沒關系。”

對個陌生人能說什麽?

“歸曉小姐,”高海如蒙大赦,抓住歸曉的右手,激動握住,“代表我的第二故鄉內蒙古,代表我們中隊歡迎你。你會喜歡內蒙古的,如同喜歡你的家鄉一樣!這是我……啊,不對,是路隊最愛的地方!”

歸曉眼底水霧還沒散,勉強扯個不自然的笑。

小夥子繼續說著蘇尼特的羊肉好吃,路隊如今也閑了,讓路隊一定要帶著歸曉去吃。幸虧,路晨擡了眼皮,給了高海個“快走”的眼神。“高海這回識相了,吞下洋洋灑灑滿腹歡迎草稿:“那、那你們繼續!我不打擾了!”

丟下這句,小夥子就鉆回了人群。

台上人唱得高興竟又輪了一遍那首歌,正嚎到這麽幾句:“忘記吧,若可以……一生啊有什麽可珍惜,流浪人沒奢侈的愛情。”

熱鬧,卻掩不住傷感。

偏就是今晚,換成隨便哪一天,他都不會這麽犯脾氣。

“他們平時胡鬧慣了,沒什麽分寸。”路炎晨去撈桌上小盤子,想找塊牛肉幹吃。另一只手指了指空椅子,意思是:坐。

歸曉抿了嘴角,低低地問了句:“你不該先道歉嗎?路隊長?”

……

還是沒變,總能抓住機會讓他服軟。

路炎晨自嘲笑笑,認栽:“見諒,剛我態度不好。”

歸曉頷首:“我剛才在電話裏聽說你喝醉了誰都挪不動,胡言亂語說我們過去的事,又聽你叫我的名字,怕出事才過來。既然是誤會,我就先走了。”

路炎晨右手在盤子裏,漫無目的地撥來撥去。

那年不到二十歲,餓著肚子生吞蛇膽剝青蛙,負重四十公斤穿越深山老林都沒趴下。可結束後一沾酒就想起她,一米八幾的大男人躺上半人高的草叢喝成個傻逼,誰知道?

……

路炎晨淡淡然回應:“坐會兒,我送你回去。”

歸曉越發客氣:“來了好幾天了,不用送。反正有這次也沒下次了。”

路炎晨手一停。

多年前她在電話裏哭著大喊的話猶在耳邊:“路晨你要再敢掛我電話,再也沒下次了!你這輩子也別想再見我!”他那時也是少年心性,毫不猶豫斷了線,後來才知道那晚她和她媽被“趕出”家……

面前人離開,只剩下水泥地上那些濕漉漉的鞋底印兒。

他獨自幹坐著,兩只手臂都撐在桌面上,垂眼,繼續撥弄著盤子裏的牛肉幹。半晌,將一塊丟進嘴裏慢慢嚼著,渾身上下,每一個骨節縫隙裏都泛著讓人無力挪動的酸冷。

歸曉腳步急,回到大門口,秦明宇還在那兒和小蔡閑聊。

她拉小蔡的手腕,去推結了冰碴子的玻璃門,推開,風呼呼地從脖領子灌進來。

“這麽快?”小蔡險些被她拽摔,“這剛進門沒十分鐘呢!”

“頭疼,不太舒服。”歸曉聲音有些發澀。

小蔡噤聲。憑她和歸曉多年的交情,這是真動氣了。

歸曉從小蔡大衣口袋摸出車鑰匙,開鎖,自己跳上了駕駛座。

小蔡乖順上了車,對追出來的秦明宇抱歉笑:“有機會再見啊。”

車鑰匙丟進儲物格,啟動。

空調開始滋滋向外噴著還沒暖起來的小冷風,一秒,兩秒……仿佛生命的沙漏分秒滑下,無聲從眼前流淌而去,每一秒都比那個過去更遠了。

***

最開始,她知道高中部有個大大大帥哥,快畢業了,只記得名字沒見過人。然後某天在露天操場碰到初一學妹黃婷,身邊站著他,初一學妹介紹說這是我表哥路晨。她裝著從未聽說,都不好意思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