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歸路向何方(4)

人到床邊上,護士將椅子擱在歸曉身後。

她坐下,坐在椅子邊沿,離他近一點,下巴壓在他臉邊上的白枕頭上。耳邊隆隆的都是自己的呼吸,節奏明顯,時輕時重——

“感覺還念書呢……就給你生了個女兒。”她帶著濃重的鼻音。

路炎晨胳膊勉力擡了,小拇指往她眼角擦,黏黏的,恍惚著仿佛舌尖都嘗到了那一點點鹹:“……疼哭了?”

歸曉伏在他臉邊上,鼻翼輕動了動:“嗯。”

被突來的情緒桎住咽喉,靜了五、六分鐘。

她悄悄說:“當我爸這麽多年閨女,都沒有過軍屬待遇。還是你比較有面子,能讓我開一次綠燈飛過來,要不然就只能坐火車了。你閨女要生在火車上……也挺好玩的。不過我和你說,這種特批,這輩子我也不想經歷了,我們說好了,真沒下次了啊。”

之前懷七個月時飛昆明,人家航空公司就特地看了她孕檢的小本本,還提醒過八個月之後就盡量不要飛了,要飛也要醫院證明,再晚一點醫院證明也沒用,誰都不敢載。

歸曉還篤定再不會出遠門……果然,這種念頭不能有,還好有許曜陪著。

同一飛機上,還有三四個家屬,都是外交口的。聽她們哭著說孩子二十多歲,戀愛都沒談過就受傷了,其中一個也是重傷……歸曉想到母親前幾個月電話也講到過撤僑,在戰亂頻發國搞外交都挺危險,崗位需要,出什麽大事最後撤走的才會是他們。

她想到這裏,也是擔心,不知那兩個姑娘怎麽樣了。

不過怕路炎晨會察覺,這個念頭才剛從腦內閃過,就轉了向:“和你說,生孩子之前不是要待產嗎?我身邊都是好多待產整晚的,還有十幾二十個小時的。護士給我綁好儀器就走了,還想著我要慢慢熬,”她將剛收獲的實踐知識傾倒給他,“才兩個半小時,我就喊,護士,護士我要生了。護士還以為我開玩笑呢……羊水都沒破,最後過來一檢查就懵了。幾個人急吼吼就把我推進去了,還招呼了一堆醫生護士圍觀,說這個是初產,開宮口好快,羊水都沒破。我就眼淚汪汪地生啊,他們就很高興地看啊,然後就有人問過往病例,才有人說我是英雄家屬,臨時跑過來生的。一個小醫生出去拿病歷,前腳剛出門,後腳我就生出來了……”歸曉沒講完,自己先樂了。

後邊兩個護士看得也笑。

她被護士提醒不能待太久。

路炎晨之前也醒過兩回,麻藥勁沒過去,這一回好些,但也不甚清醒。

歸曉舍不得走,臨離開倒也不怕有外人在,想往常見到他就膩他時做的事差不多,將嘴唇印上他的:“親一下。”

路炎晨眼裏,歸曉身影隱隱約約的並不清晰,麻藥勁早回來了,就是撐著自己抓著意識,想多陪她。歸曉又說:“對了,女兒長得像你,你這回功勞很大。”

他露了一絲笑,路晨式的。

歸曉被送回五官科樓層,還是一路被圍觀的態勢。

門關上,有產科醫生來給她檢查,交待了一些話,本想試試讓她喂奶。但覺得人家險些成了烈士家屬,順產完也沒好好睡過就沒提這事,只讓她趕緊睡。

歸曉頭沾到枕頭,耳朵裏嗡嗡作響,疲累讓她這一沾枕頭就踩上了雲,飄著睡沉了。

敝舊燈管,沒亮,窗邊的棉布窗簾掩了外頭的光。

這一頭睡下去便不會曉得是今夕何夕。

虛歲,二十八歲這一年,她和路晨在一起了,領了合法的結婚證,還沒婚禮,但有了個女兒。在昆明生的,離那個北京遠了十萬八千裏……

***

路晨高考最後一天下午。

姑媽家的院子,歸曉偎在小竹椅子裏,數螞蟻數了大半個小時,葡萄葉被捏在掌心,指甲一點點往上按印子打發時間。

大腿上放著的尋呼機沒動靜。心煩氣躁……

嗡地尋呼機震動驚了她。

歸曉從竹椅裏一躍而起,抓住那被曬得發燙的尋呼機想回去撥電話。沒曾想,人起來的,也看著路晨的車就靠在台階下的馬路邊。

沿著一路草莓地跑出那只有半人高的木柵欄,越過楊樹,跳下一米高的台階,在路晨開車門的一刻鉆身上車。

路晨將手搭在車窗外邊,手背上有樹蔭,抽煙抽得有腔有調。

“直接叫不行嗎?還呼我幹什麽……”

他伸手,將她頭按下去:“別動,樓上有人。”

樓上陽台有個大嗓門的奶奶在大聲喊孫子的名字,又是睡午覺偷跑走去遊泳的小孩。

歸曉捂著臉,埋頭在副駕駛座上。

他丟掉抽了半截的煙蒂,關窗,去踩了油門,車從一路在樹蔭下駛離那個小十字路口,再看縮頭縮腦的歸曉:“小鵪鶉。”

“你才鵪鶉呢……”歸曉嘀咕著,將尋呼機塞進他褲兜裏,“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