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禪讓,意味著讓出王權,再不能觸碰權柄。

流徙在外,余生無法返回上京。若在中途遭遇尋仇或是遇上胡蠻,注定會死得不明不白。

於天子而言,既是索命更是誅心。

他不想點頭,不想答應,更想怒斥晉侯,卻根本無法張口。

天子鐵青著臉擡起頭,視線越過林珩的肩膀,逡巡在場諸侯。

火光明滅,煙氣盤繞升騰。

暗夜下驟起狂風,攪亂堆積的雲層。雲後隱現幾點微光,是高懸天際的銀鉤繁星。

風過處,圖騰旗獵獵作響,旗上兇獸張牙舞爪,禽鳥振翅唳鳴。

旗下煞氣彌漫,諸侯目光陰翳,氏族眸色暗沉。各國甲士手握兵戈,皆是兇狠異常,殺氣騰騰。

憤怒、仇恨、怨憎。

種種情緒湧動交織,震蕩在空氣中,如滾水沸騰。

撞上越侯的視線,天子不禁全身發冷。再看楚侯和齊侯,寒意迅速攀升,瞬間躥至四肢百骸。

上自諸侯氏族,下至甲士軍仆,包括上京貴族,良久無一人出聲。

沉默,卻也可怕。

無形的恐懼沉甸甸壓下,殘存的僥幸垮塌,眨眼間支離破碎。

懷抱最後一絲希望,天子看向身邊的三個兒子。十分遺憾,王子典三人雖未聽清林珩所言,從他的動作也能推測出幾分。遇上天子的求助,幾人下意識轉開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背信棄義者,無誠可言,終將眾叛親離。

此時此刻,天子終於明白喜烽的狠辣。

不取走他的性命,讓他活著經歷絕望,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舍棄,何止是煎熬,更是一種酷刑。

假若勇氣仍在,他可以自戕擺脫這一切。經歷過生死他卻變得惜命,不敢輕易舉刀。

“陛下,決斷如何?”林珩直起身,目光落在天子臉上。見他神情變幻卻不發一言,逐漸失去耐心。

楚煜、楚項和趙弼先後離開戰車,信步來到林珩身側。

三人未聽清他前番所言,僅捕捉到這一句,眼底閃過疑色。他們不信林珩會放過天子。縱然林珩有此想法,三人也不會答應。

然而刑不上天子,哪怕證據確鑿,明知上京所為也難立刻血債血償。

“君侯所言決斷是何意?”楚煜站定在林珩右側,一襲紅袍熾烈如火,在暗夜中格外醒目。刺繡的圖騰流淌金輝,光芒耀眼。

“我也想知道。”楚項手按劍柄,雖是對林珩說話,目光卻鎖定天子,眼底浮現兇光。

趙弼沒有出聲,相比楚煜和楚項,他表現得過於平靜。熟悉他的人卻知道這種平靜背後隱藏在什麽。必然是狂風驟雨,驚濤駭浪。

面對詢問,林珩斟酌片刻,索性不作隱瞞,直言道:“天子禪讓,流徙贖罪。上京立新王,重整超綱。”

禪讓,流徙,新王。

實事求是地講,三人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刑不上天子。”楚項摩挲著劍柄,緩慢咀嚼五個字,發出一聲冷笑。聲音仿佛從牙縫中擠出,明顯帶著不甘。

“禮出天子,延續四百余載。然上京先違禮,何能約束我等?”趙弼不開口則已,一開口直擊人心。

“諸侯大覲朝見,先王卻在饗宴下毒,卑劣手段令人發指。今上三番五次行刺殺,陰謀詭計不見天光,不配為天下共主。”楚煜雙手袖在身前,眼簾微垂,眼底覆上一層暗影,“主聖臣賢,主惡臣佞,天子率先打破規矩,我等何必困囿?”

與林珩相比,三人的態度更加激進。表現在言行之上,分明是要打破延續四百年的禮法,要天子血債血償。

換作兩百年前,諸侯不會有此想法,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否則必遭天下人討伐。時至今日,群雄並起,禮崩樂壞,上京率先打破規則,就莫怪他人仿效行之。

“饗宴本為犒賞有功,天子卻用來毒害諸侯。若言不守禮,上京首當其沖。”楚煜繼續道。

楚項和趙弼同時點頭,意見空前一致。

禪讓勢在必行,王權必須交出。至於流徙,大可不必多此一舉,直接問罪,也免得今後動手還需收尾。

“以四國之力,何不能為?”趙弼幽幽開口,聲音很輕,卻令聽者毛骨悚然。

尤其是天子。

林珩的條件固然嚴酷,對比現下至少能保住性命,哪怕只是暫時。

“我禪讓,願意流徙!”不敢再聽三人說下去,天子驚懼開口,主動要求讓出王位,並馬上動身離開上京。

“陛下考慮妥當?”林珩問道。

“是。”天子試著撐起身體,可惜並不成功,只能維持半躺的姿勢,伸手按住王印,艱難道,“我現存三子,王子典最長,傳位與他。”

天子說話時,將王印向前推,示意王子典接過。

換作今日之前,知曉自己將登上王位,從此手握王印,王子典定會欣喜若狂。但經歷過先前的一幕幕,親身體會諸侯的強勢,目睹王權衰落,這種喜悅不翼而飛,對王權的渴望更是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