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迷霧玫瑰(五)

小唐多勒帶著新教宗穿過鋪著厚實地毯的長廊,停在一個房間外,乳香的氣味透過緊閉的門縫溢出來,傳說聖利亞誕生時,身旁的樹流淌下了馨香的脂膏,被火焚燒後散發出了撲鼻的異香,這種產自東方的昂貴香料就成了教廷的標志性物件,每到大慶典的時候,廣場上立起巨大的銅盆,成桶的香料往裏面傾倒,一天就成燒掉上千金佛羅林。

就比如今天的神跡廣場,幾個大銅盆裏不間斷地燒著乳香和沒藥,整個翡冷翠都彌漫著這股沉郁莊嚴的香氣,也流水似的往裏燒著拉斐爾的錢。

拉斐爾聞了聞,辨別出了除了乳香與沒藥外,裏面還混雜著刺鼻的胡椒、月桂的氣味,這是用來給病人提神醒腦的,通常只有臨死前完全無法清醒的病人才會被迫用到這種刺激神經的辦法——以讓他有足夠的時間留下遺言。

他看了一眼小唐多勒,推開門。

裏卡迪宮原本是教皇聖裏卡迪三世的居所,他為了當選教皇,將自己的全部身家都送給了各位樞機,其中也包括這座當時剛修建好不久的宮殿,唐多勒樞機獲得了裏卡迪宮後,沒有多加修整,於是裏卡迪宮的風格還延續著聖裏卡迪三世時期的方正、規整。

臥室面積不大,紫色天鵝絨窗簾將落地窗遮擋得嚴嚴實實,細長的古典柱子把穹頂撐得很高,垂著帳幔的四柱床上人影的起伏幾乎看不見,床前的爐子裏燒著香料,最濃郁的時期已經過去,煙霧只是淡淡地往外有氣無力地冒。

拉斐爾的眉頭很快地皺了一下又松開。

尤裏烏斯身上也有沒藥和月桂的香氣,他在這個房間裏停留的時間應該不短,用上了胡椒和月桂,他到底想要聽唐多勒樞機說什麽?真的如他所言,只是想知道唐多勒還有什麽未盡的遺願?

拉斐爾並不願惡意地去揣測他的導師、他的引路人、他少年時期長久的庇護人,但是……

教皇臥室外衛隊的巡邏批次早就被他交給了尤裏烏斯,尤裏烏斯的手段和心智他十分清楚,可是在他的死亡之夜,教皇臥室外空無一人,刺客大大方方地推開了他的門、走到了他床前。

在解開這個謎題之前,他無法將寶貴的信任交付給任何人。

哪怕是尤裏烏斯。

尤其是尤裏烏斯。

來自親近之人的背叛比世上的一切苦酒都要酸澀,而拉斐爾不願意再次品嘗這種苦楚。

“父親,父親,教宗來探望您了,父親,醒一醒……”小唐多勒站在帷幔後,低聲呼喚著沉睡的唐多勒樞機,被子裏的老人須發皆白,臉上滿是蒼老的皺紋,身軀幹瘦,陷在蓬松的羽絨被子裏,就好像蘆柴棒掉在棉花中,不仔細看都看不見那裏有一個人。

唐多勒樞機今年也不過五十歲出頭,卻已經蒼老得仿佛耄耋老人,翡冷翠的榮華富貴給予了他比常人更優越的生活,也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瘋狂吸幹了他身體裏的養分。

來去的賓客一次又一次地將他從睡夢中叫醒,大劑量的香料、藥物死死將他的性命拖在絲線上,他的親人們試圖從他嘴裏榨取出更多的財富,一個樞機手裏的資源龐大到常人難以想象,趁著他尚未蒙主恩召,每個人都想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

唐多勒樞機臉上彌漫著青灰的死氣,兩頰幹癟,他長久地昏睡著,夢裏卻總是反復回憶著他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活力十足,唉,年輕真是好啊,頭腦靈活,思想敏捷,能夠握著劍和強盜搏鬥,可以一天一天地和人為了一個問題辯論不止,也能一腔熱血地做事。

他的生命不長也不短,但是這一輩子於他而言確實是走得太長啦,他的摯友早就離開了人世,他的妻子也已經棄他而去,兄弟姊妹們無一存活,他替他們照顧血脈,像對待自己的兒女一樣照顧侄子侄女們,教育他們、為他們娶妻婚嫁,為他們收斂財富,將他們托舉上更好的職位,讓唐多勒家族壯大、綿延,為此他甚至做出了出賣靈魂的選擇……

主啊,如果可以,他的靈魂能否獲得救贖……

忽遠忽近的聲音傳來,像一根蛛絲牽扯著他昏沉的神智,他恍惚辨認了一下,認出了這個屬於兒子的聲音。

皮亞諾,唉,皮亞諾,這個過於天真愚蠢的孩子,老父親還沒有咽氣,他就已經被人玩得團團轉了,甚至還將尤裏烏斯那條毒蛇帶到了他的床前,等他死了,這個傻孩子要怎麽辦呢,唐多勒家族又要怎麽辦呢。

所以這次又是誰?

懷著這樣厭倦疲憊的心情,唐多勒樞機艱難地擡起了眼皮,借著室內搖晃昏暗的光線,一眼看見了站在床邊的一個身影。

他努力地睜大了眼睛看去,只看見了一頭璀璨的金色長發,熟悉至極的白金色法袍隨著對方的俯身靠近了他,教皇專屬的綠乳香和甘松花的香氣充盈著他的鼻腔,他曾與這香味日夜相伴,一睜開眼就能看見這件熟悉的法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