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黃金銜尾蛇(二十五)

浪潮。

雨聲。

模糊的女人的歌謠。

拉斐爾在灼燒般的痛苦中忍耐著。

他早就習慣了忍耐痛苦,無論是被打斷骨頭,還是被刺穿心臟,他近乎一個殉道者般接受著命運對他的折磨,然後從痛苦裏站起來,等待迎接下一次折磨。

他知道自己在生病,被高熱奪取的大腦裏仍舊殘酷地保留著一小塊清明的地方,他用這點理智思考著自己現在的處境,切割掉那些在他身體上肆虐的疼痛,盡力地去回憶其他事情以轉移注意力。

翡冷翠的市政規劃,加萊的政變,羅曼最近的動向……還有亞述,對了,還有亞述,亞述的女王真的死了嗎?

拉斐爾並不太相信這個消息,這很可能是朝聖天盟放出來用以動搖南方薩爾貢王朝軍隊的謠言,在只有女王一個主心骨的軍隊裏,這招無疑非常有用,但是只要女王在眾人眼前露面,這個謠言就會不攻自破,它之所以能被當做一個可能性的猜測送到他桌上,很可能是因為女王現在無法現身。

不一定是死亡,也許是受傷了,或者是疾病。

拉斐爾更傾向於後兩種。

他以為自己在認真地思考,但昏暗的背景中若隱若現的歌聲總是打亂他的思緒,拉斐爾又恍惚著反應過來,也許他現在正在做夢。

他總是做這個夢。

海浪和潮水,昏沉搖晃的一切,擊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水,還有永遠不會停歇的模糊的女人歌唱。

他後來從桑夏那裏得知,那首歌是亞述的民謠,他那個傳聞是娼妓的母親,也許正是亞述人。

母親,多麽遙遠的詞匯。

提起這個稱呼時,拉斐爾每次想起的就是來自費蘭特母親莉婭身上的香氣,那種氣味在之後聞遍了各種昂貴香料的拉斐爾看來並不怎麽迷人,廉價的香粉、即將過期的香水,混合著下城區彌漫的潮濕氣味,組成了莉婭身上特有的味道。

但那個女人天生具備母性,她的手指柔軟溫熱,臉頰飽滿,長發蓬松,眼睛裏閃爍著淚水似的溫柔,她抱著小小的拉斐爾時,就像是聖母環抱著自己的聖子。

拉斐爾當時真心實意地嫉妒甚至仇恨過莉婭的孩子。

不過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拉斐爾已經不再是貪戀母愛的愚蠢小孩,他心裏要裝的東西太多太多了,反而沒有給他自己留下什麽空間。

拉斐爾從這個讓他不那麽愉快的夢境裏抽身出來,迷迷糊糊中聽見耳邊有熟悉的聲音在交談。

“……溫度下降……”

“……再注意一下……冷水……”

他的意識很快又被拉入了那片寧靜裏,但這次,他感覺好像有人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四月,亞述進入了雨季,這片遼闊的土地被天神所眷顧,一年四季雨水豐沛,而在四五月,海風吹向大陸時,更會帶來充足的降水,在亞述人的神話中,這是長生天為死去的兒女們流下的眼淚,而那些死去的魂靈將在這場大雨中洗刷所有罪孽,重新進入輪回。

但亞曼拉並不喜歡這個故事,甚至可以說,她非常討厭雨季。

她這一生最大的傷痛,就來自這場大雨。

可能她這輩子就是和雨天犯沖,突如其來的暴雨不僅打亂了她的作戰計劃,還讓她的衛隊中混入了刺客,再次加重的傷勢讓她無法再出戰,這顯然給了朝聖天盟散播謠言的機會。

亞曼拉知道她死了的消息現在肯定已經像瘟疫一樣飛遍了整個亞述大陸,也許已經蔓延到了敘拉古半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阿淑爾的攙扶下套上輕便的甲胄出去轉兩圈,以證明自己還好好地活著。

這樣逞強的舉動就是讓她的傷口再次裂開,甚至陷入高熱的昏迷。

不過女王的身體素質非常好,多年的宮廷生活並沒有消磨掉她曾經在草原上縱馬馳騁的強健,這場來勢洶洶的疾病只拖住了她兩天的腳步,而後她就以令所有醫生瞠目結舌的速度開始康復。

到了第三天,她已經能夠勉強活動自己受傷的肩膀。

為了照顧受傷的女王,軍隊撤回了城市,女王被安置在了一座莊園裏,阿淑爾推著餐車進門,就看見女王又坐在了床邊,正在緩慢地嘗試運動自己的右手。

“您太心急了。”女官無奈地嘆氣。

她將餐車上的食物一盤盤端下來,擺在窗邊的桌上,聽見女王說:“沒有人會等待我康復,這場戰爭已經到了關鍵點——把地圖拿來,我們現在在哪裏?”

聽見這個問題,阿淑爾的脊背僵硬了一下。

她的遲疑令女王有些疑惑,亞曼拉輕輕提高了一點聲音:“阿淑爾?”

女王疑惑地想,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等她聽見那個從表妹口中吐出來的地名,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如同一道閃電,摧枯拉朽地劈開了她的所有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