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魂魄與檀香(五)

慕聲沒有躲閃,任她握著自己的右手,左手仍然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形成一個相互僵持的姿勢。

讓她一捏的緣故,他的袖口洇出絲絲血跡,濕漉漉的觸感沾染上她指尖,一股淡淡的甜膩彌漫在空中。

二人在晦暗的大殿中一動不動地對視,臉半隱沒在黑暗中,眸中都沾染了明亮的月色,這片刻,大殿裏靜得能只能聽見彼此交織的呼吸聲。

她感到他的手顫了一下,是被碰到傷口的本能反應。

“慕子期,為什麽要用你的血供養水鬼?”

手腕幾乎立即被擒住,他用了九成的力氣,捏得淩妙妙骨頭都快斷了,她強壓痛感,咬著牙向下一瞥,另一只手飛快地反抓住慕聲的手腕。

淩妙妙的面色平靜地開了口,兩只眼睛亮閃閃的。

“沒生病呀……”她歪過頭兀自疑惑,“你到底哪裏不舒服……”

宛江船上,她指著他鼻子質問他為什麽不上藥的時候,露出的也是這樣的表情。

她望著他的眼,靜默了片刻,毫無征兆伸出手,慕聲避閃不及,讓她冰涼的手結結實實地摁在了腦門上。

慕聲神情浮動了一瞬,眸光逐漸深沉,有些咬牙切齒了:“我早告訴過你,太聰明不是什麽好事。”

可惜慕聲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惜花的情緒。他蹲下來,湊近了她的臉,眼裏憐憫並著嘲弄:“這才找了幾間就累了?”

妙妙望著他,慢慢松開了手,無聲地笑起來:“怎麽辦,又讓我發現一個秘密,你是不是要立刻弄死我?”

月下的人間少女,比平日多三分顏色,更多三分仙氣,連這賭氣似的嬌嗔,也容易令人怦然心動。

那笑容又燦爛又輕佻,看起來竟然十足興奮。

淩妙妙擡頭望著他,兩鬢的細小青桔是最無邪的星星點點,垂髻以碧色絲帶紮著,露出白玉般小巧的耳垂,杏子眼裏映著水色:“我累了。”

慕聲也放開她,冷眼看她揉著自己的手腕,拉下臉警告她:“你以為我不敢?”

慕聲瞥了她一眼,果然先被她裙上月色吸引了片刻,然後蹙眉:“還不接著去找?”

“你自然不敢。”妙妙垂首,“慕姐姐還在等著與我們會合。”

論打扮上的騷包程度,淩妙妙絕對不輸給黑蓮花。

慕聲果然一僵。

弓字褶的白色裙擺站立時勾勒腰身,坐下去時卻可以如菖蒲花瓣肆意展開,腰間的十六片綴紗裝點在裙擺間,每一篇以金線繡著半開的杭菊,倒映著流雪般的月色。

任何時候,拉出姐姐這座大佛,都能把他壓在五指山下不敢造次。

淩妙妙微微一哂,搬了個蒲團來席地而坐,開始伸手整理兩鬢精致的簪花。

慕聲一直覺得淩妙妙像只兔子——只管動著三瓣嘴吃吃吃,遇到危險就一頭鉆進洞裏,只留下個毛絨絨的屁股的那種兔子。可是最近,兔子的膽子肥得過了分。

慕聲擡起來,臉色比平時蒼白許多,月光下愈發顯得兩丸瞳仁黑得發亮。

失血的眩暈感尚未褪去,腦子昏昏沉沉,他在空蕩蕩的佛殿裏踱步,卻並不因為焦慮,反而覺得心中浮出一種久違的輕松。

只可惜黑蓮花將手刻意藏在身後:“沒有。”

任何時候,長時間地獨自背負一個秘密,都會使人疲倦不堪。

她說著話,黑白分明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瞅著慕聲的袖口,以往那裏存放有大把符紙,隨便撕一張出來,應該都比她趴地板好用。

他也已經到了沉默忍耐的盡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拍了拍手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慕公子,你們捉妖人大陣仗見得多了,這麽效率低下,想必是會被業內淘汰的……就沒有別的簡單點的辦法嗎?”

“我真的很好奇,你對妖物出手向來毫不留情,以你的脾氣,那苟延殘喘的水鬼,早就該在過宛江的時候就死絕了,不是嗎?”淩妙妙仍然坐在蒲團上,盯著慕聲徘徊的身影。

自然,完全消極怠工的慕聲是不會趴在地板上這樣找的,努力工作推劇情的淩妙妙第十次趴在冰涼的地板上時,只恨自己不是個金屬探測儀。

慕聲腦海中卻閃回那句冰涼的詛咒:“你在這裏殺妖怪殺得快活,可還記得地下的娘麽?”

尋覓一個殿,要翻貢品桌、檢查塑像,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翻找,更糟糕的是,灑掃的宮人偷懶,貢品桌下午全是灰塵亂絮。

他有些心煩地轉了一圈腕上收妖柄,答非所問:“……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興善寺內殿宇連綿,菩薩和金身羅漢各有配殿,月光清冷地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白霜花一般的冷光。

“當時在皇宮,你借著裝病,兩次支開我去應付太醫,水鬼趁機從窗口進來。別說你手腕上平白無故多了傷……”她嗅了嗅自己的手指,皺了皺鼻子,旋即又笑,“水鬼的那種氣味,我這輩子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