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家兒女(一)南渡

【一】舊家兒女

阿楚新來都六歲,掌中一撚嬌春,詩中有筆畫難真。

——元好問《臨江仙·贈仲經女子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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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南渡

大安年間初有記憶時,流風還未遇見那個授她《洛神賦》、為她改名的人,金哀宗也還不是皇帝,那時他的身份是翼王完顏珣之子,已故的金章宗完顏璟之侄,當時天子完顏永濟的侄孫,只是尋常宗室,被封為金紫光祿大夫。

次年,皇帝完顏永濟困於北面蒙古連年犯境,改元至寧,由“大安”到“至寧”,皆是天下安穩寧定之願。豈料到了八月,蒙古竟第三次率軍南征,直逼中都。

此時負責防守中都的右副元帥胡沙虎,在兩年前蒙軍初次南下時,曾臨陣怯逃,丟棄西京。皇帝非但未將其治罪,反而仍重用為將。此次蒙軍逼近京城,胡沙虎仍然只顧馳獵,不恤軍事,被皇帝所派使臣嚴詞督促後,竟惱羞成怒,殺害來使,然後矯詔妄稱與他舊有宿怨的大興知府徒單南平與其子刑部侍郎徒單沒拈謀反,要興兵討伐,以清君側。

次日,胡沙虎率兵從通玄門入京,謊稱蒙古大軍已至,趁眾人慌亂之際率軍進城,在廣陽門西側殺害徒單南平父子。禁軍中符寶祗候鄯陽、護衛完顏石古乃聽聞,立刻差人報於皇帝,同時迅速召集了五百人赴城東平亂,卻因眾寡懸殊,未幾則全軍覆沒。隨後,胡沙虎率軍殺入東華門,占據皇宮,自稱監國都元帥,將皇城宿衛全部替換成他的黨羽,當夜就在宮中與親黨召妓會飲。

第二天,胡沙虎以兵勢威逼皇帝出宮,回到他登基前的府邸,再以皇帝為人質,誘左丞完顏綱至軍中並殺之。隨後,更是盜用天子印璽,大肆分封黨羽,裁撤官員,將北部金蒙交界處沿邊諸軍盡撤回中都平州、騎兵撤屯薊州。至此,“邊戍皆不守矣”。

完顏永濟已知大勢已去,在衛王府中絕望待死。不久,便被胡沙虎用一杯毒酒結束了自己慘淡的命運。

當然,這些事於當時年僅六歲的流風而言,遠遠超過了她所能知曉和理解的範疇。她也是在後來十數年間慢慢從別人的言語和另一個人的悉心講授下,才拼湊出整個荒誕的故事。而那時她唯一所見的災難,是養母鄭氏之死。

流風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自幼住在宮中跟著師傅鄭氏生活。那時宮中年資歷久的尚宮夫人們都會挑選年幼的小宮女作徒弟,名為收徒,實為養女,以排遣一生無夫無子、暮年無依無靠的淒冷。鄭氏是內廷掌寶璽的尚宮,地位頗高,為人嚴肅,對流風的教養也非常嚴苛,言行舉止稍有錯失便會加以懲戒。流風動輒被罰,心中常自氣苦,又無法反抗,只能天天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小心應對。她有時見其他尚宮夫人的小徒弟們聚在一起玩鬧,自己卻像個苦行僧般天天規行矩步,便十分眼熱,暗暗對天祈禱能換一個師傅。

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

至寧元年八月癸巳,流風正在打掃這間與養母同住的值房院落,忽見兩黃門手持刀劍疾步而入,兜頭大喝道:“鄭氏何在?!”流風何嘗見過這般陣勢,嚇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那兩人見她年幼,也不多說,一腳踢開值房門便徑直而入,隨即,房中傳來一陣嘭嗙噼啪、稀裏嘩啦的破櫥砸篋、翻箱倒櫃之聲。流風並不知道他們在找什麽,只在二人肆無忌憚的舉動中隱隱感覺到滅頂之災正在向自己靠近,卻偏偏嚇得魂飛魄散六神無主,竟忘記了趁機逃跑。

恐懼昏亂之中,她感覺到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一條臂膀,有人壓低了聲音急切地喚她:“小囡!快跑!”她擡頭一看,正是師傅鄭氏。

此時看到鄭氏,流風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三魂七魄都歸了位,就著鄭氏拖拽之勢奮力邁開腿,向外狂奔而去。然而,終究是遲了一步。

兩黃門遍尋不著,罵罵咧咧地走出門來,一眼便看到了相攜逃出的兩人,高舉著刀劍向她們追來。鄭氏見勢不妙,一邊將她推向左側尚服局值房,一邊高聲叫道:“你自己逃命去吧,我要去藏玉璽,顧不得你了!”兩黃門聽了,便不再理會流風,兩人一齊往鄭氏的方向撲去。

流風見養母轉瞬間又拋棄了自己,嚇得心驚膽戰,也無暇傷心怨恨,只拼了命地往尚服局裏跑,一頭撞進一間值房,見四下無人,便本能地往桌子下鉆。才躲好,忽地想起那兩個黃門方才翻箱倒櫃一通亂劈亂砍,又覺得不妥,從桌下鉆出,手腳並用爬到了床底下。她趴在地上,身子緊緊貼著冰冷的地面,這才覺得稍微安心些。

此時房中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聲砰砰作響。隨後,她似又隱隱聽見鄭氏那熟悉的冷語和黃門兇狠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她定了定神,極力去分辨,卻聽養母森然道:“璽乃天子所用,胡沙虎是人臣,取來要做什麽?”黃門冷笑道:“今日天時大變,皇帝猶且不保,何況玉璽?我奉勸你一句,若乖乖交出玉璽,或許可免一死。”鄭氏厲聲罵道:“爾輩宮中近侍,平日裏受陛下恩遇最多,今日君王有難,你們非但不能以死相報,還要為逆賊搶奪印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