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家兒女(一)南渡(第2/2頁)

對話到此戛然而止,流風努力豎起耳朵,卻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話語。她一動不動地趴著,直到房中漸漸黑沉,才慢慢感覺到自己饑渴交加,卻仍然不敢出來。

過後幾日,她一直躲在那間值房床下,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腹中一開始火燒火燎似地餓,到後來,卻沒了感覺,整個人發飄,許多知覺都模糊起來。

再後來的事,流風的記憶有些含混,似是有幾個尚服局宮人踏足這間值房,自己出聲向她們求救,休養了幾日之後又被帶到尚宮局,作為無職宮人由司宮令統一管理,且因為初次列隊時在一群小宮女中排第九個,便被喚作小九。彼時國中已立了新皇帝,是金章宗的長兄、完顏永濟之侄邢王完顏珣,此刻已正式登基,並改元貞祐。

前朝內有血雨腥風的清洗,外有蒙軍氣勢洶洶的逼迫,一片動蕩。新帝九月登基改元,被迫拜胡沙虎為太師、尚書令兼都元帥,封澤王。十月,便有另一權臣術虎高琪殺死胡沙虎,並逼迫皇帝封他為左副元帥。新帝立足未穩,絲毫不能轄制兩位手握重兵的權臣,只得聽其所為。而蒙軍卻在金人自相殘殺之際,兵分三路勢如破竹,幾乎攻破所有河北郡縣,豐州、忻州等地盡皆陷落,只剩中都、真定、大名等十一城未曾失守。

貞祐二年三月,新帝向蒙古求和,獻完顏永濟之女岐國公主於蒙古大汗鐵木真,同時奉上護駕將軍十人、兵士百人、童男童女各五百、良馬三千匹、彩繡三千襲以及金寶若幹。鐵木真得到金朝優厚的獻禮之後﹐許金求和,退駐居庸關。

五月,驚魂未定的完顏珣決意遷都南京汴梁。十七日﹐以駱駝三千匹滿載庫府珍寶,車三萬輛載運卷籍文書先行。翌日﹐命太子完顏守忠、尚書右丞相兼都元帥完顏承暉、左副元帥抹撚盡忠留守中都燕京,皇帝則攜後妃宗室文武官員等南逃。

五月十八日清晨,一行近萬人浩浩蕩蕩魚貫而出,由南門出了宮。許多年紀大些的宮人都開始落淚,不斷回頭望向那巍巍宮闕,只是礙於皇帝不敢放聲大哭。

過了盧溝橋,只見街市一片敗落蕭條,富家聽聞南遷都城,都匆忙變賣家當打算出逃,窮人家更是挈婦將雛倉惶淒楚。內城中各王候勛爵之家多半也隨君南遷,一早便已車馬鞍轎、闔家等候在豐宜門外。

流風年幼力弱,生怕自己被丟棄在這危城之中,便也顧不得細看城中景致,只一心一意地勉力跟著走,忽聽到前方傳來爭執之聲,似有一年輕女子悲泣哭喊,許多人七嘴八舌地好言安慰,也不知何人這樣大膽無禮,禁軍及掌事女官竟也不加斥責。正疑惑間,卻聽那女子突然提高了聲音,尖叫道:“我不信!我要看一看她!她在哪裏?!”一邊叫,一邊掙開眾人,從隊伍前方跌跌撞撞地跑來。流風本就排在隊伍邊上,好奇探出頭一看,卻是個極美貌的年輕女子,身著縞色衣衫,面色雪白、神情淒楚。流風待要細看,冷不防頭上吃了一記爆栗,回頭一看,卻是掌事女官一臉嚴肅地低聲喝道:“非禮勿視!”

流風無奈,不敢再探頭,一時又聽見許多腳步聲追了過來,隨後便有宮人宦官壓低了聲音哀求道:“長主快回去,千萬不可耽誤聖駕。”那女子又哭道:“你們沒有帶著她,是麽?你們都在騙我!”正在爭鬧不休,又有馬蹄聲飛馳而來,來者低聲促道:“長主莫急,陛下已準了。只是不得近前,請長主體諒。”此言一出,那女子立刻安靜下來,其余人也噤聲不語。

這時,有細碎而急促的女子腳步聲從後方行來,走到流風身側不到丈許之處便停了下來。流風轉頭一看,卻是一個中年宮人,目中含淚,看其服色品級似乎還在自己身邊的掌事女官之上,此刻懷中正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

那是一個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肌膚勝雪仿佛不染纖塵,雖然一團稚氣、形容幼小,卻已然顯露出異乎尋常的美麗。那小女孩清澈的雙目靈動地顧盼左右,小小的鼻尖微微上翹,與秀雅的下頜連出如畫的側影,在初夏清晨的陽光下瑩然如玉,說不出的嬌美可愛。

才一個照面,中年宮人便抱著小女孩匆匆轉身離開,那年輕女子復悲泣起來,又有一個端柔穩重的女聲低宛勸道:“莫哭了,莫哭了……”這時前頭馬蹄聲和腳步聲已遠遠去了,眾人只當什麽事都未發生過,目不斜視地重新啟步。長長的隊伍吞沒了那年輕女子的眼淚和悲戚,又開始浩浩蕩蕩地前行。

七月,一行數萬人終於渡過黃河到達南京開封。此地又名大梁、汴州,是戰國時期魏國的都城,也是北宋京畿所在。靖康之後,宋室南遷,金太宗定都上京,海陵時遷燕京為中都,並以會寧府為上京、遼陽府為東京、大同府為西京、開封府為南京、大定府為北京、洛陽府為中京。此時,完顏珣遷都汴梁,史稱“貞祐南遷”“貞祐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