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蓬孤根(六)重逢

汴京東郊紫微軍營地數裏之外,完顏彝緊握著王渥手臂,喉頭哽咽,語不成聲。

王渥自隴西遠道回京,身上長袍已沾滿風塵,目中亦有淚光:“這箱是你的衣衫書籍、積蓄銀兩,商帥離開方城時,親自為你收拾的。”又取過一個包袱:“這一包是商帥的遺物,他臨終前,叮囑我務必交到你手上。”他拍了拍完顏彝的肩膀,忍悲道:“良佐,你能平安脫險,商帥也可以安息了。”

完顏彝接過包袱緊緊抱在胸口,只是說不出話來,良久,王渥嘆了一聲,低道:“我受移剌廷玉將軍所請,要往鄧州赴任,今後不能再陪伴你了。良佐,你千萬要多保重,‘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曾益其所不能’,官家對你寄望甚深,且向前看,你若奮發有為,商帥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

完顏彝忍淚點頭,王渥想到他滿懷創痛孑然一身,實在放心不下,問道:“良佐,今後你有什麽打算?”完顏彝道:“我已無牽無掛,從此盡心用命報效國家,再無他慮。”王渥欲言又止,想了一想,問:“你還回方城麽?”完顏彝知他所指,正色道:“若天子調我駐軍方城,我自去赴任。”言下之意是若無君命就不再回還。王渥聞言心下稍安,轉念又覺不忍,勸慰道:“良佐,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之大,你將來總會遇到命定之人。”

完顏彝極目天邊,盛夏陽光照在官道邊一棵枯樹光禿禿的枝條上,這似曾相識的一幕映入眼簾,襯得年余光景恍如一夢,他正待答話,忽見遠處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地駛來,觀其形制乃宮中車輦,只是帷蓋俱作深青色,馬車前後各有素色鹵簿儀仗,隨行禁軍亦披素甲,神色肅穆。

他心念一動,側首道:“先生,此地地近夷山,車中之人定是兗國長公主。”王渥接過他手中的包袱,訝然道:“那又怎樣?”

說話間,為首的禁軍士卒已行至近前,命他們後退避讓,完顏彝退後兩步向宮車躬身施禮,郎聲道:“長主萬福安康!末將紫微軍都統完顏陳和尚,特來求教長主。”

王渥微微一驚,見禁軍士卒神色戒備,便欲上前幫腔,卻聽車內一聲清脆的“停車”,旋即車門半啟,一個桃李年華的美貌宮人伶伶俐俐地點足下地,迤迤然走到完顏彝近前,叉手行了一禮,微笑道:“將軍何事見問?”

完顏彝本欲問探監情形,怎奈此刻眾目睽睽,公主又不現身,縱便他開口相詢,料想這宮人也不敢泄露,不得不硬著頭皮道:“請問長主,此去是否為祭拜莊獻大長公主?”那宮人點點頭,落落大方地道:“正是。將軍如何得知?”完顏彝道:“末將記得仆散都尉被害時正值盛夏……”一語未畢,那宮人已搶道:“將軍聞一知十。”眉尖微蹙,目含警示,幾不可辨地輕搖了一下頭。完顏彝頓時明白,輕咳了一聲,忽聽車中一個清和的聲音如風動寒冰、水擊碎玉一般泠泠作響:“將軍見諒,今日為姑母祭辰,我實在不便久停,他日若有機緣,再來恭聆垂問。”

完顏彝忙拱手道:“不敢。是末將唐突,耽誤了長主的路程,還望長主恕罪。”那車中人泠然道:“無妨。容我先告辭了,將軍請便。”待她說罷,那宮人輕巧地福了一福,又伶伶俐俐地轉身回到車中。

完顏彝與王渥目送隊伍繼續前行,待宮車將要行至身前時,忽然側簾掀起一角,露出小半張面孔,完顏彝未及思索,本能地低頭垂眼,不去直視車中人面容,直至車輦駛過面前方擡起頭來。

送別王渥後,完顏彝回到紫微軍營房之中,先打開自己的箱籠,只見四季衣衫折得整整齊齊,按厚薄依次上下疊放;衣物之下是筆硯書本,一樣理得清清爽爽;箱底壓著十一個五十兩的銀鋌,明晃晃地甚是刺眼。

他出了一會神,取出幾卷書,與獄中獲贈之冊一齊擱在案頭,將其余書籍和衣物照原樣放回去,蓋在冰冷的銀鋌之上,然後又打開包袱,看見裏面的物什,心中一熱,轉而又是一痛。

那裏頭包著一沓銀票,是兄長畢生積蓄;旁邊一包是條形硬物,拆開一層又是一層,包裹得極是細致,拆到最後一層馬革時,他已然知道是何物。

“哥哥,給我看看!”他下巴才過桌面,踮起腳去抓兄長手中的新奇寶貝,兄長愛憐地把著他的手:“小心些,別割了手指頭。”

“大哥,再借我耍一會,好不好?”兄長含笑點頭,父親走過來,輕輕拍一拍他的腦袋:“男兒要自強,你發狠練武,將來也去掙一件趁手的兵器來!”

母親又氣又愁地看著他倆,兄長拉他笑道:“陳和尚,你若娶親,我把公爺贈我的匕首給你當賀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