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風蓬孤根(五)棠棣

過了幾日,守純“病愈”,冒雪入宮叩謝太後皇帝病中關愛,又到翠微閣“感謝”長公主贈藥之誼。

其時,大理寺依舊不肯放人,尚書省與禦史台亦緊逼如故。守純直叫冤枉,完顏寧察其神色不似裝腔作偽,想了一想,又問完顏彝父祖家世,守純扭過頭沒好氣地道:“誰認得那混賬!”完顏寧正理著經瓶中的綠萼梅枝,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悠然道:“二哥招徠過他,豈有不打聽清楚的?且再吃一盞茶,吟吟詩也就想起來了。”守純暗暗叫苦不叠,扶額道:“他祖上是桓忠秦王,蕭王事發之時,他曾祖僥幸未死,後來因貪贓貶去雲內州任勸農使,一家人都從上京跟了去,到了他祖父這一輩又投了軍,他父親是武肅公部下,南征時戰死了。”

完顏寧聽到此,霎時猜到了大致原因——王阿裏當日構陷仆散安貞,除卻守純指使,更為迎合金宣宗聖意,而此人父親出自仆散揆麾下,自然被人認作濟國公府袍澤一脈,此時落井下石便順理成章,根本無需旁人示意。且此人性情耿介,另外與人結怨也在情理之中。此外,皇帝效仿先賢廣開言路,兩府身負諫議之責卻數年未進一策,皇帝失望之下另辟益政院,故而兩府也欲藉此大做文章標榜績能。

她蹙眉沉吟道:“原來如此……那他兄長呢?”守純白了她一眼:“也一樣,據說還很受武肅公青睞。你問得這麽仔細,招駙馬麽?”完顏寧聞言愈發確定,微微笑道:“二哥不必激我。既然此事與你無關,那麽大王的好詩我不再提起便是了。”

守純去後,流風覷著房中無人,悄悄問:“長主果真不把寧德殿外之事告訴陛下?”完顏寧搖搖頭,低道:“投鼠忌器。陛下若知道荊王招徠過他,反而要棄他不顧了。”流風大奇:“這又是為什麽?將軍又沒答應。”完顏寧嘆道:“他不答應,可又幫著荊王隱瞞,在陛下看來,就是三心二意、騎墻觀望而已,這樣的人尋常給個官職倒也罷了,可是不能收作心腹,自然也就不值得費心曲赦了。”流風愣了愣,心想那人並非潛邸中人,怎能如此求全責備,憤憤道:“這麽說來,除了東宮舊人,官家沒人相信了?”完顏寧淡淡笑道:“官家最信賴的人是移剌副樞,你說為什麽?還不是當年率軍三萬進駐東華門助他奪嫡麽?趙雲再好,終究遲了一步,如何能與關張相比?”流風細想了想,點頭嘆道:“這麽說來,長主多虧了那晚去報信,才得官家這般厚待。”完顏寧點頭笑道:“孺子可教也。”頓了一頓,又道:“如今荊王被我唬住了,必定不會說的,咱們也別再提起,另外想想辦法吧。”

-

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轉眼冬去春來,中州大地雜花生樹、飛英蘸波,又過了些日子,禁苑鶯歌燕舞,春深欲闌,軟暖的煦風一路拂過盛放的荼靡,將遲遲春消息吹進鐵壁高墻之內。

幾聲嚦嚦鶯啼,喚得囚人從浩漫卷帙中擡起頭,循聲望向那小小鐵窗。窗外風晴日暖,時有紫燕成雙,在燦爛的陽光下輕捷翩飛,忽一時又落在窗台上私語切切,似一對情意綿綿的愛侶呢噥不休。完顏彝怔怔發了一會呆,直到雙眼漸漸發酸,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心中默默祝禱:“東君有靈,周娘子深閨弱質、命運坎坷,願上蒼垂憐,教她與丁縣令也如這雙燕子,恩深百年,期約白首,千萬莫要再受苦楚了。”祈願既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籲出來,心道:“周娘子羅敷有夫,我為她祝禱只能算作朋友之誼,‘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戒矣慎矣!”

念及此,他又振作精神,站起來活動筋骨,只是鐐銬在身,無法舒展拳腳,只能小幅度地轉動關節,過了片刻,忽聽甬道盡頭處獄門開啟,隨著獄卒一聲“進去吧”,有急促的腳步聲徑直向自己奔來,頃刻間來者已合身撲在囚門上,顫聲喚:“陳和尚!”

完顏彝吃了一驚,緊緊握住那人的雙手,低呼道:“大哥!你怎麽來了?!”他見兄長面容枯槁,整個人瘦脫了形,心中好不焦急,關切地問:“大哥,你的病怎樣了?夜裏睡得好不好?此次進京官家有沒有責怪你?”完顏鼎心疼地回握住弟弟的手,待要說話,忽然一陣頭昏眼花,極力支撐著才沒有暈厥,喘息片刻方低道:“我不要緊,此次是官家詔我入京。前番仲澤回來說你一切都好,可我哪裏放心得下,一閉上眼,就是那日你被大理寺押走的情景……”完顏彝越發歉疚,拉著兄長枯瘦的手臂說不出話來,只聽他歇了一歇,又欣然道:“陳和尚,官家已答應放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