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相思引(十三)已修
宋矜垂著眼, 默默賭氣。
任由月影移墻,燈燭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始終不肯理謝斂。
恨他的人那麽多。
他好像也全然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天色不早了。”謝斂道。
“謝先生今年, 不過二十一歲吧。”宋矜忍住惱怒,隔著青紗帳子看他, “才過弱冠, 難道沒有不舍的人或是事?”
然而話一出口, 她有些後悔。
謝斂年少失怙, 為家族所驅逐。
恩師已死, 親人背棄。
昔日知交反目,舊日的同窗同年都與他分崩離析,反踩一腳的亦不在少數。
新政雖然改治時弊, 令無數人私下贊嘆。
卻只為他招致殺身之禍,其中權勢調動,全然是為傅也平做嫁衣。
她一時間, 又有些自悔失言。
正要揭過這句話,青年卻只瞥她一眼,語調一如既往地冷清, “沒有。”
因為他這句話,宋矜心口發悶。
眼前的青紗帳子影影綽綽, 令她看不清謝斂的神情。她幾乎要掀開來,舉燭逼問到他面上, 卻又無法問出口來。
“我呢?”她悶聲。
謝斂端坐在床側, 仍端著碗枇杷露, 面上沒什麽表情。
他向來鋒銳冷冽的眉眼低垂, 便有幾分溫潤之意。但此時此刻,無聲瞧了她片刻, 古潭般冷清幽深的眸底毫無波瀾,伸手撥開了那道紗帳。
宋矜陡然間生出不好的預感。
她想也不想,倉促拽住了謝斂的衣袖,轉而追問:“那田二郎呢?他若離了你回京,恐怕即刻就被顯貴下手了。”
謝斂不做聲,只道:“沅娘,松手。”
宋矜仰臉,搖頭:“我不。”
他彎下腰,一寸一寸抽出衣袖。
斑駁燈影照在他側臉,一側眉眼透出玉般溫潤光澤,一側便如堅冰般陰郁冷冽。宋矜一時間覺得,他與往日有些不一樣,至少是……
有些不好說話的。
“明日,名醫蔡振會來為你診治。”謝斂只道。
她方才對他說的話,就被他這麽輕易、且說一不二地避開了。
宋矜不是強勢的人。
若是往日,她是絕對不會問到這個地步的。
“謝含之。”她仰身撩起紗帳,幾乎貼到他眉眼間去,屏息追問,“你就全然不在意我嗎?我一路到江陵,你猜我為的什麽?”
燭火越燒越黯,紗影沉沉。
眼前謝斂眼睫低垂,眸底如回淵,瞧不出一絲別樣的波瀾。
宋矜覺得委屈,抿唇盯著他。
終於,謝斂掀起眼簾看她,語氣平靜而輕,“老師和向文會幫你父兄洗清冤屈。若我活著回京都,也絕不會坐視不理,你做得已經夠了。”
他覺得,她只是因為為了父兄才保他的。
她難道不知道別的法子嗎?
因為氣惱,宋矜竟然反駁不出來。
她自顧自沉默。
謝斂看著發愣的少女。
他知道宋矜下嫁的緣由,是為了父兄背負的冤情,他哪怕是舍了性命也會幫她達成所願。
她本來就病弱,卻為了他鼓起勇氣,迎著那麽多兇悍惡意的人站出來,忍著膽怯嫁給他。
一路那麽多危險,她學著和差役周旋,陪著笑臉裝世故,嘗試著為他上藥、生火、披衣,一次次將他從生死間拉回來,又一次次因為他陷入危險。
這樣的恩情,哪怕是千條性命都無法償還。
所以,哪怕此後一路孤身向嶺南,他也會掙出一條命出來,重新回到汴京城見她。
讓她如從前一樣。
仍是清貴無雙的閣老家女公子,有人為她蔭蔽出無憂自在的生活,不必忍著淚水求到誰人家,不得已當一個“無賴”的女郎。
“沅娘,”他喉間微顫,眸色內斂而沉,“我定然會活著回京都。”
然而眼前的女郎神情懨懨。
她擡起眼簾,“可我與你是夫妻,你在嶺南吃苦,我在京都做什麽?即便來日謝先生起復,我卻與你成了名義夫妻,豈不是連夜便被休棄了。”
謝斂知道宋矜口舌還算伶俐。
卻很少見她胡攪蠻纏。
她一句一個夫妻,好似他們多恩愛兩不疑。
謝斂心弦嗡鳴,只道:“不會。”
“可我回京都,會很難過。”女郎的聲音驀然軟了些,漂亮的眼睛含著水汽,顯得十分脆弱,“我不放心謝先生,我想要與謝先生在一起。”
謝斂猝然收回目光。
她不知道,這話在他聽來太過於熱切親昵。
而她毫無覺察,輕輕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他的胳膊。
“先生是我的夫君,我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