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風雨動七
廊外風雨不止。
夜雪厚厚壓著窗楹, 折射出淡白的光華。
謝斂坐在桌案前,青白的指骨端著湯碗,儀態端正地吃她做的湯面。他吃得很認真, 漆黑的眉宇看不出絲毫別的情緒。
湯面見底,謝斂喝光了最後一點湯。
宋矜想了又想, 只說道:“若是不夠, 我再去給你下一碗。”
此時此刻, 她不敢問章向文所說的是真是假。但有一樣毋庸置疑, 謝斂往日十分尊重章永怡, 他將章永怡視作恩師。
然而章永怡病死了。
章向文特意來與他斷交。
換做是她,恐怕此時也只會覺得仿徨無措。
“……不用了。”謝斂避開她的目光,漆黑眸子看不見底, 只瞧著燈燭跳躍的火光,“我要寫一封信,你替我寫。”
寫信這樣的事情, 他自己寫不就好了?
宋矜心中疑惑,目光掠過謝斂的袖管。寬大的衣袖被火燎破,潦草地覆蓋在他瘦長的手背上, 青筋起伏。
他的手上滿是擦痕裂痕,濃稠發黑的血漬遍布, 手指不受控制地輕微發顫。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謝斂指骨微蜷縮。
謝斂輕聲:“沅娘。”
宋矜心口驀地一疼, 她倉促收回目光, 手卻無意識握住謝斂的手腕, 脫口而出道:“我替你寫, 先生想想措辭便好,我能夠臨摹先生的字跡……”
許是察覺到什麽, 謝斂沒有做聲。
他輕輕嘆了一聲。
宋矜覺得自己比謝斂還要狼狽,她想也不想地站起身,轉而坐在桌前。攤開桌上的筆墨紙硯,宋矜研墨罷,擡眸朝他看過去。
他連對章向文都沒有解釋,
此時此刻,想必也不會想要對她傾訴什麽。
或許是忙於公務,便能沖洗掉老師去世的悲傷。
宋矜聽著謝斂的口述,一字一字寫下去,然而他的口風陡然一轉,“……臣謝斂愧對師長,罪於同僚。嘗妄自彈劾忠臣,致使宋學士、章次輔蒙冤含垢……”
墨汁滴落在紙頁上。
這哪裏是信,分明是自我批駁的請罪書。想想也是,如今他是吏部的尚書,一言一行都舉足輕重,怎麽能不趁機做些什麽?
章永怡一死,有的是門生為老師說話。
謝斂竟然要借此機會,為章永怡和她阿爹一起平反!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麽嗎?”宋矜見紙張已經被墨水暈開,幹脆丟開手裏的毛筆,凝視他的眼睛,“你會成為眾矢之的!”
窗戶沒有關,風灌入屋內。
謝斂鬢邊一綹碎發被風吹氣,他微微低眉,眉弓投下一片冷清的陰影。聽了她的話,反而只是鎮靜地道:“你記得,你為什麽要與我去嶺南嗎?”
這話問得宋矜脊背發寒。
她為了什麽?
她為了洗清父兄的冤案,為了等謝斂重回京都的那一日,為她宋家的冤魂沉冤昭雪!
而謝斂在做什麽……
謝斂要為她的父兄沉冤昭雪了,卻是以這種方式。
“沅娘。”青年脊背挺拔如雪後的青松,黑沉的眸子看向她,微微一笑,“你的父親是我所彈劾,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能還他清白。”
宋矜緊緊盯著謝斂的眼睛。
而他眸子清如水。
宋矜哽咽道:“非要以這樣的方式嗎?”
她想過許多次,等回到京都如何如何。
她想念母親,想念阿弟,還想念汴京城四季分明的天氣,想念城外汴水青青,想念街頭巷尾賣花女的吆喝……
可她唯獨沒想過,謝斂以自己為代價還她父兄的清白。
“我名聲如此。”謝斂迎著她的目光,眼底不見悲色,“即便是成為眾矢之的,也不過如此。”
宋矜有些說不出來的憤怒。
他聲名如何了?
嶺南人人都愛他、敬他。
街頭巷尾的小兒最大的志向,便是成為謝先生那樣好的人,為百姓鞠躬盡瘁。各地的節度使紛紛湧入嶺南,想要找謝斂取經,學習新政富民的法子。
他哪裏是他想的那樣“不可惜”的人?
她傾身拉起謝斂的手,忍不住說道:“還有別的辦法,不是嗎?我阿爹與阿兄蒙冤這麽久,只要能沉冤昭雪,我不會急著催你……”
謝斂道:“修建皇陵的工匠,已經因為長年積勞成疾,去年冬日死了一批,如今又到了一年最冷的時候。”
皇陵案已經放置了快兩年。
不少匠人長眠地下,活著的人也快要將這件事忘記了。
拖得太久的冤案,即便是沉冤昭雪,又有什麽太大的意義呢?再說了,時隔太久,資料丟失人員死亡,能否昭雪都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