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內閣首輔演技大賞

天子不能退讓,不能低頭?

那是騙孩子和傻子的話。

古往今來,哪個皇帝能事事如意,每個想法都貫徹下去?

也不該這樣,因為是人就總會有犯錯的地方。

對此,朱厚熜是有充分覺悟的。

但楊廷和他們的要求不公平。

“朕既已禦極,便不能不明下情,不能處事不公。”朱厚熜看著王瓊等人,“楊閣老,朕已經聽明白了,朝堂的水,汙濁之至。要審下去,不知能有幾人幸免,是這個局面吧?可國事紛繁,不可無人。拔出蘿蔔帶出泥,越查越多,下面提拔上來的也一樣,地方的水自然是更濁的。還是裝作看不見,勉強湊和著,這裏裱一裱,那裏糊一糊,粉飾太平吧,是要朕也如此嗎?”

裱糊匠的帽子再現,楊廷和卻不辯駁了。

現實很殘酷,但這確實就是現實,就跟輕易變法很不現實一樣。

大家如果都過不了了,那就會不過了。

你要懂,這還沒開始,就會步步艱難。

“還記得初次視朝時,朕拿百姓笑談問楊閣老,其時楊閣老說那是愚民無知言論。如今看來,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

朱厚熜擡頭看著門外,語氣平靜而淡漠。

楊廷和卻變了變臉色:皇帝現在提起的自然是當官的都拉出來,隔一個砍一個必不會冤的那個話。在此時說出來,何其恰當?

但今日情形之下他請皇帝不要繼續審下去,豈非證明了他當日是妄語欺君?

“百官有罪無罪,有司自當依律核查。”朱厚熜沒停口,“這也是楊閣老當日說的。如今朕依楊閣老之勸諫,是因錢寧、江彬之案牽連了朝臣,因事辦事,要核查一下江彬之供述是否確有其實,楊閣老又勸諫朕就此結案。”

此時此刻,楊廷和終於想起了內档司。

奏疏所言,奏對之語,眾臣於諸事之立場言論,內档司要記錄。

楊廷和是首輔,他的一言一行,自然是重中之重。

在這位天子面前,一句話也別說錯。如果前後互相矛盾,到底是什麽原因?

朱厚熜低下頭,蹲了下來,手裏還拿著梁儲的謝罪請辭奏表,誠懇地開口問:“楊閣老,朕到底該聽哪一條勸諫?”

楊廷和的額角沁出了汗,無言以對。

“大明律例是不是笑話?臣下勸諫是不是笑話?朕嘉納諫言,是不是也是笑話?”

天子失儀,怎麽能蹲著跟臣子說話呢?

楊廷和擡著頭,看見的是天子誠懇的目光。

他那眼神,確實是誠懇的。

不是挖苦,沒有憤怒,似乎就只是疑惑,只是少年人的迷茫。

但話裏的機鋒,如利刃般冷冽。

若大明律例是笑話,以後朝廷法度何在?

若臣下勸諫、天子納諫是笑話,以後天子還要不要聽臣下的意見、聽他楊廷和的意見?

寒氣從楊廷和的腦門順著背脊而下,楊廷和終於領會到皇帝一定要堅持審下去,落腳點在哪裏。

就只是你楊廷和前後言行不一致而已!

你裝什麽持重為國,不願朝堂動蕩?

閣臣走了一個,九卿走了三個,不叫動蕩。要走更多人,或者走了你自己的人,才叫動蕩?

事情由你定性,由你劃線?

標準,到底在哪裏?

你能定性、劃線,要不這天子你來做?

“……陛下!大明律例森嚴,怎會是笑話?忠言直諫、聖君嘉納,又豈會是笑話?”楊廷和無論如何是不能接著這種認知態度往下說的,他只能在此刻如認錯了一般低下頭,“臣自知臣此時與當日言行不一,以致陛下有此疑惑。然國事之重、萬難之結因時而變,當此時,陛下欲詳查下情,也絕非只余大辦此案一途。兩害相權取其輕,陛下,以此案明朝堂之清濁、辨百官之品性,實非上上之選。”

朱厚熜尚未開口,袁宗臯終於站了出來,憑他的分量冷然說了一句:“不能因此案辨百官之品性,然梁大學士、王大天官、楊大司農、陳大總憲等人卻都是查有實據,不在此列?區別,僅在於是否已經查有實據耶?”

大行皇帝尊謚已定,殿試已畢,袁宗臯距離入閣已經只差一個點頭而已。

梁儲今天已經確定要離開朝堂了,袁宗臯也許明天就會入閣。

潛邸舊臣、內閣新人,袁宗臯的分量無人能比。

楊廷和沉聲答道:“既已有實據,如何能視而不見?”

“既已有實據,大天官愧對陛下信重,已然請辭。”袁宗臯的嘴唇隱在花白的胡子底下,吐出的話直紮人心,“你左柱國楊大學士自認言行不一,身為百官之首如此行事,只一句國事之重、萬難之結因時而變便望陛下審時度勢,這時、這勢,何以明之?陛下何以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