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皇明記

這個時節,禦花園裏其實沒什麽花。

園中梅花只有數株,從觀花殿這裏看去,又能看得出什麽?

眼前的花只有一朵,朱厚熜饒有興致地看著祝允明的筆觸。

他是以書法著稱的,但在繪畫上並非沒有用心,只是比不上唐伯虎和文徵明的畫技。

此時此刻,祝允明雖然不知道自己畫的是誰,但他明白眼前窗台旁眺望著紫禁城北的美人身上穿著的翟衣。

皇帝雖未大婚,但已經有女人了。

這極有可能是將來後宮一貴。

於是不論是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還是應付著身旁這個猜不透心思的皇帝,祝允明都在用心畫著。

“……臣慚愧,筆意粗陋,未能盡繪娘娘尊姿雅韻……”

林清萍看著畫作是開心異常的,祝允明卻惶恐地謙虛著。

他忘不了抵京之後陛下初次召見時的問話:

“你是興寧縣知縣,朕不問興寧縣人丁幾何,賦稅多少。朕問你,你是父母官,你治下之子民,你這個父母官為兒女留下了什麽?待你走後,你這數萬兒女,有多少人能承你這父母余蔭?你既為父母,可曾念過兒女過得好不好?”

祝允明答不上來,因為答案是很明顯的。

縱然他督促了一番縣學,驅逐了些許匪患,還做了不少他認為很有意義的事,但真從父母之於子女的角度,那又算得了什麽。

但他覺得陛下這是在難為人。

然而陛下隨後說道:“待你百年後,世間會傳你詩文書法之名,但世間不會多傳你為官造福一方之名。那麽,你為官一方又所為何來?只為了多一些俸祿?你不為官時,吳中祝枝山墨寶難道求取者少?給價頗低?”

於是祝允明迷惑了。

他未任官前,他的墨寶確實有很多人想要,開價都不低。

他去廣東做官了,墨寶沒賣出去多少,結果聽陛下的意思,他為官一任也沒多少成績?

那他為什麽要去做官?

這自然是詭辯,這也因為他擔驚受怕一路穿越了大半個大明來到了皇帝面前,然後被皇帝這麽問。

隨後皇帝走到了他面前:“朕知道,你屢試不中,胸中頗有懷才不遇之感。朕只是想告訴你,這經義之才、詩詞書畫文藝之才,與治國治民之才,是兩回事。”

祝允明無言以對。

“既然你治理一縣都無言以對,或不敢直言反對,那麽因為只言片語便臧否太宗、妄言前朝舊事,又是何道理?”

四段話,祝允明徹底敗在這邏輯裏。

敢在自己寫的書裏面指點江山記述太宗與方孝孺之經過,到了禦前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祝允明內心的一點矜持就這麽被赤裸裸地剝開來。

要求名就別做官,要做官就做好,敢於留下文字為何禦前卻一言不發?

隨後皇帝就說:“你已經五十了,專其一,留在京城備朕請教書法詩文吧。”

今日奉詔入宮,卻是為宮中貴人作畫。

他的畫不算絕佳,因此他向皇帝謙虛著。

朱厚熜卻頗為滿意:“清萍,你來看看,如何?”

林清萍知道這是吳中四大才子之一為自己專門做的畫,哪管什麽如何?好就對了!

皇帝沒有像之前一樣專心國事,而是和她一起到這禦花園來遊玩,還召了知名才子專門為自己作畫。

“……臣妾很喜歡。”林清萍說得誠心誠意。

“那便署個名,用個印,藏起來。”

朱厚熜笑著看祝允明在畫卷上題了自己的名字、甚至額外題了一首詩。

至於用印,祝允明也帶了自己的私章。

讓林清萍先回去之後,朱厚熜才笑著看祝允明。

怕吧?被召入宮作畫,私印都帶著了。

但朱厚熜並不會因此得意什麽,反而讓他坐在了一旁:“你的事可大可小,朕一句話就能斷你生死,你誠惶誠恐,度日如年。”

祝允明便跪拜連聲稱惶恐、不敢。

朱厚熜沒有對他講什麽大道理,想來祝允明也不會感興趣。

“都說文章憎命達,你其實也談不上命達。”朱厚熜讓他坐了下來,“你所著《野記》,被有心人傳閱、刊印,你的責任也不算小。因為那賊人之所以傳閱刊印你的文章,是因為你的名氣大。”

祝允明想哭。

所以當初為什麽要寫那個東西?

得到更多調查信息的朱厚熜看著他:“知道自己為什麽屢試不中嗎?”

祝允明其實大略懂一點,但想聽聽皇帝怎麽說,因此看著他。

“做官並非不需要聰明。”朱厚熜看著他說道,“只是有些人的聰明,在於人與人之間的往來交際,在於懂得許多事情為什麽要如此行之。科舉怎麽考,讀卷官如何閱卷,自有其道理。你在詩文上的才情再高,不明體例之重要性,不明白能順從體例要求便是順應為官要求,那又如何能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