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萬象不更新

當淮陰驛這個被朱厚熜用作接見臣下的正廳裏只剩下他和崔元時,朱厚熜先讓他起來坐下了,而後深深地看著他。

崔元心裏有些發毛,他害怕自己接下來說錯一個字。

朱厚熜感受到了他的戰戰兢兢,因此先開口:“有話直言,不必驚懼,朕何曾因你們暢所欲言而治罪?”

崔元卻立刻跪了下去,先磕了個頭:“陛下禦極三年又半,君威日盛。新法富國之志甚堅,竟至於奉天殿上手刃舉子、近又以謀逆之罪拿辦四府知府。參策之中,靖安侯抵京時禦駕南巡在即,無有勸諫之機;今衡陽城破,鎮遠侯有此奏報,臣萬死直諫,望陛下恕罪!”

朱厚熜沉默片刻,而後說道:“起來坐吧,今天不論你說什麽,朕絕不怪罪於你。”

崔元坐下之後,卻仍舊沉默了片刻,隨後才說:“臣請一杯薄酒。”

“……還要壯膽才能說?還是要朕許金杯共飲之諾?”

崔元不說話。

朱厚熜想了想,喊黃錦來依了他。

黃錦知機地出去了。

崔元一飲而盡,擡頭後才道:“今日,臣先從眼前事說起。陛下去泗州、去鳳陽,半月以來,臣等慚愧,於黃淮水患毫無良策,不敢言可解此千古難題。”

朱厚熜沒明白他為什麽先說這個,崔元隨後就繼續道:“陛下悟實踐學,創諸新法,常有眾臣未能臆測陛下天資卓絕之事,亦有新法不成則眾臣身死族滅之憂,故而無人敢於言其必不可行!”

“你是說,朕立威太多,眾臣顧慮重重卻不敢言?”

“周希正公去後,重臣近臣之中,無人再敢如此勸諫陛下。”崔元凝重地說,“臣是駙馬,是宗室之一。這些話,靖安侯沒機會當面直諫,如今湖廣奏報傳來,只能由臣來說了。陛下,莫非是參策一心,讓陛下認為天下諸事皆可言出法隨、令行禁止、天下官紳皆能悉明新法精要、天下百姓大有民力可供改天換地乎?”

“……你細細說。”

崔元痛心疾首一般:“陛下除衍聖公、定祀孔新典,然天下官民深受儒門教化何止千年?陛下欲除雜草而使天下寬,然何有天子謀天下臣民反者?陛下欲治天下水患、興天下水利以安民,然豈能輕視天地偉力、高估天下民力、錯判人心私欲?教化、律法、利誘,陛下益重其後二者,而忘教化之難矣。”

他頓了頓之後才說道:“以新法促不甘之輩反、而後以雷霆萬鈞之勢處之;以剿代練、以謀逆之罪為繩索再促新法、練精兵、圖將來開疆拓土。這些,正如此前王德華言新法一環套一環,缺一不可。然則,現在就出了大岔子!天子以嫂侄為餌,此舉背王道遠矣!陛下縱然不懼青史,然天下人將如何看待陛下?不能盡得天下人心,新法如何能成?”

朱厚熜聽到了這裏,才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麽話。

崔元反正都說了這麽多,現在幹脆豁出去了:“陛下可先立威,那應當是煌煌天威,而非算計狠戾;陛下欲使天下再懷德,亦不可先做了寡恩之主。臣萬死請教陛下:既知睿王母子大有被挾制之禍,則亂平後莊肅皇後、睿王如何自處?陛下如何處置?”

“若蒲子通之輩本就包藏禍心謀朝篡位,睿王母子可曾受了折辱?天下人若說睿王母子對陛下繼統之後諸事處置也頗有怨言,朝廷又如何處置?通通以謀逆之罪誅九族嗎?”

他最後才落下眼淚來:“陛下,今歲以來,就連臣都快心力交瘁裏,夜不能眠,日日如履薄冰。臣不知陛下為何要如此操切,臣只知道,陛下不論如何憂心大明百病纏身,也不能如此一般盼著能畢其功於一役。臣等擔不起這等重任,天下百姓也擔不起連年叛亂、大役四起。便是要大行采買、激勵工商,陛下豈不知無地之民也更易作亂嗎?”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但最後這一大段的開頭,說得很重。

朱厚熜確實是從一開始就不怎麽計較自己的名聲和所謂風評,他始終認為自己只要把大明往好的方向帶就行了。

他決定了對夏氏和睿王的安排後,也始終覺得自己這樣的安排沒問題:反不反,主動權還不是在某些人手裏?

但現在崔元跟他說的是:你拿嫂侄做局,天下就不會認為你是個有德行的君主。

而在已經深受儒門教化不知多少年的人們心裏,皇帝應該是要臉的。

如果皇帝是個臉都不要的人,你真的敢誇誇其談將來天下會“懷德”嗎?

現在,崔元先提前告訴了他:黃淮水患,我們真的拿不出好辦法。

這麽久以來,都是你牛逼,我們一半是覺得你是不是有辦法,另一半也是因為上了賊船只能跟著你這個舵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