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搖籃曲

當渾身那不適的扭曲感逐漸散去時,黑暗的視野也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昏暗的光芒照亮了彼此身形的輪廓,他們一並站在走廊的盡頭,站在那道緊閉的大門前。

隱約的鼾聲從門後響起,聽起來轟隆隆的,仿佛有一位巨人正在此長眠。

“利維坦。”

沙啞刺耳的聲音響起,一旁的賽宗望著這一道被陰影包裹的身影。

此時利維坦不止摘下了頭盔,也褪去了一身厚重的宇航服,他的身影略顯單薄消瘦,混身被細小的魚群環繞著,如同漆黑的焦油附著在身上、沸騰,臉龐也被黑色的粒子完全包裹,像一團不斷變化的黑暗。

在這變幻之中,似乎有數不清的臉龐重疊在其上。

“賽宗。”

利維坦微微低頭,並向賽宗行禮,他對眼前這個傷痕累累且忠心無比的選中者頗具敬意。

“很有趣,賽宗。”忽然,利維坦說道。

“哪裏有趣?”

“看看你自己。”

利維坦打量著賽宗,賽宗的身體布滿了刀疤劍痕,既有細小如蚊子叮咬般的劃痕,也有深及肌肉的劍疤,簡直讓人難以想象他所經歷過的戰鬥之殘酷,大片的皮膚被烈火燒傷、皸裂,裂紋深邃而兇險,透露著鮮血燒紅的赤紅色,宛如一張詭譎的畫卷。

“這才是你的本質,可你平常卻在扮貓扮狗,”利維坦忍不住地笑了起來,“誰能猜到你那滑稽的玩偶服下,會是這樣的身體呢?”

對於利維坦的嘲笑,賽宗依舊保持著絕對的平靜,他擡起手,輕輕地貼在大門上。

“那一天,他罕見地平靜了下來,在我們圍著篝火慶祝時,他一個人坐在了角落裏,仰望著遠方。”

賽宗講述起了久遠的過往,當事人已經死光了,只剩下他一個人記得這一切。

“我以為他是在深思謀略,為下一場戰爭制定戰術,但他卻和我說,他在思考些別的東西。”

即便過了如此漫長的時光,賽宗仍舊能清晰地記得那一幕,那張永遠暴怒堅毅的臉龐,頭一次出現了所謂的……迷茫。

“他問我,賽宗,我們已經征戰多少年了,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戰爭永不會結束,總會有無盡的殺戮等待著我們。”

賽宗的聲音逐漸輕了起來,他仿佛在講一個迷離的黑暗童話。

“平常他聽到戰爭、殺戮都會變得很興奮,可這一次他的目光變得更加迷茫了,他說,我們有著近乎永恒的生命,卻將它投入無止境的毀滅裏,他又對我說,賽宗,如果有一天你不需要戰鬥了,你會去做些什麽?”

賽宗沉默了下來,他收回了手,轉頭看向利維坦。

“那一夜我思考了很久,當黑暗散去,天邊升起朦朧的微光時,我依舊沒想出答案。”

賽宗話語頓了一下,轉而講述起了自己的來歷。

“我出生在千百年之前,那時這個世界還遠不如現在這樣‘文明’,我沒有父母,自出生就是一位奴隸,他們教導我殺人的技巧,鍛煉我的意志,讓我變成了一位戰士,每當沖突爆發時,我就奔跑在第一線。

通常我們這樣自殺式攻擊的奴隸們,根本活不過幾次戰爭,但我是個幸運兒,我總能活下來,直到我比那些自由人活的還要久。”

“之後呢?”

利維坦問道,他知曉賽宗的存在,卻從未了解過,賽宗成為選中者之前的故事。

“之後?很普通的故事,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爭,直到戰爭的規模抵達了峰值,幾乎所有人都投入其中……在那屍山血海中我又一次活了下來,然後我見到了他。”

賽宗說,“當時我倒在血泊裏奄奄一息,他一邊踩著屍體走過來,一邊對著我拍手鼓掌,然後他一把舉起了我的手,向著戰場上的所有屍體歡呼,說我是這場戰爭的冠軍。”

現在回憶起來,賽宗覺得當時的情景無比荒誕,滿地的屍骸裏他是唯一的贏家,可賽宗並不覺得興奮欣喜,他仍被死亡的恐懼束縛著,只有他,那頭暴怒的魔鬼,只有他像一個孩子一樣歡呼雀躍。

“聽起來真惡趣味啊,”利維坦不由地感嘆著,“那麽多人成為奴隸,無數人互相廝殺,一寸寸的大地變成焦土……而這一切只是一場被他操控的鮮血遊戲,只是為了逐出唯一的贏家。”

利維坦反問著,“你當時難道不會感到一種人生破滅的荒誕感嗎?”

“怎麽會,我只是個奴隸,我連字都不識,就連自我思想都沒多少,”賽宗說,“對於當時的我而言,能吃飽穿暖就是一種幸福了,至於成為他的選中者、他的奴隸,這對我而言沒太大的區別。”

賽宗再次重復著,“我本就是奴隸。”

利維坦說,“自那之後你就成為了他的首任冠軍,他的選中者,陪伴著他度過了漫長的征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