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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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時節,斜風細雨,道路兩側原本皆是良田,但戰事連綿不絕,農人皆棄家逃難,因此田園荒蕪,田中生滿了野草,野草間疏疏落落,開著幾杆芥子花,想必是去年收芥子時撒落,因此今春復又生。綿綿細雨,澆得那芥子小朵小朵的黃花,也仃伶搖曳。

傳令的騎手一路疾行,搖著旗幟在行軍的隊列中從前往後馳去,傳遞著令全隊暫停、坐下來歇息進食的訊號。鎮西軍素來軍紀極嚴,便是道路兩側皆為荒蕪的良田,卻未有一兵一卒踏入田地裏,只是人人皆下了馬,坐在路邊的田埂上,翻出包裏的幹糧,迎著綿密的細雨,就大口咀嚼起來。

老鮑在路邊的草叢裏逮著了只螳螂,小心地撕下兩條大腿,放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著。錢有道看他吃得有趣,便向他請教怎麽逮螳螂,當下張有仁、錢有道偏又爭執起來,一個說蟋蟀好吃,一個說螳螂好吃,難分難解。

李嶷靠在馬前,剛啃了兩口幹糧,忽然哨騎來報,前方十余裏開外,有一隊兵馬正自東而來。

裴源皺眉道:“不會是孫靖從河間另派了兵馬吧?”

李嶷搖頭:“若河間兵出,崔家定勝軍必然會擋一擋的。”

裴源哼了一聲,並不言語。裴獻率大軍在隴右節節大勝,孫靖諸部連番敗退,眼見局勢岌岌可危,孫靖生出一條詭計,不知從何處弄來個與太孫年紀相仿的孩童,大肆宣揚自己已迎回太孫,即奉太孫登基為帝,旋即以新帝的名義詔告天下,斥責李嶷諸人為逆軍。李嶷則發檄文聲稱太孫早就被雲氅將軍韓暢救出京城,孫靖奉著登基的是假太孫,不僅如此,自己的父親梁王也早就被救出,再無後顧之憂,必全力勤王,早日收復西長京。天下嘩然。他們爭執不休的時候,正在蔡州安養的梁王忽然被李峻和李崍攛掇,就在蔡州登基稱帝。李嶷又驚又怒,蔡州的裴湛卻遣人快馬送了密信來,苦勸李嶷,說當此時機,與其讓孫靖挾假太孫名義欺騙天下,不如搶占天下正朔之名。

因為裴家父子忠心耿耿,裴湛又在蔡州護衛著梁王,李嶷不便再多說什麽,只是立時遣了快馬回信,讓裴湛多加留心,而自己則提兵北上良山關,去防患未然。果然孫靖聞得梁王竟然被救出,還在蔡州登基為帝,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邊用新帝的名義發詔書駁斥梁王為篡位的偽帝,一邊親自率軍出西長京,氣勢洶洶,討伐李嶷等“逆軍”。

就在李嶷與孫靖的前鋒大將孟鑄迎面交戰的時候,崔倚卻帶著大隊兵馬南下,崔琳則趁著李嶷迎擊孟鑄,淮河北岸空虛,占據淮河重鎮壽州,率定勝軍渡過淮水之後,更是接管了廬州。

孫靖的心腹大將段兗本是淮南人,地勢極熟,親自率了數千原籍淮南的精兵,日夜兼程,千裏突襲,趁著春雨霧濃,仗著地勢與人和,在崔家定勝軍的眼皮底下,竟安然渡過淮水,繞到蔡州城下。

蔡州就此告急,李嶷雖憂心李桴安危,但知道裴湛得力,蔡州城池又堅牢,固可一守。段兗此舉本來就是引誘李嶷回援,哪知李嶷絕不肯上當,直接與孟鑄打了一場硬仗。段兗咬牙又令兩萬余精兵渡過淮水,意欲圍攻蔡州。李嶷尚未如何,蔡州城中的李桴早就嚇壞了,不僅逼著裴湛寫書信令李嶷回援,更以天子的名義下詔給就在廬州的崔倚,令他速速到蔡州來救駕,但這些詔書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最後迫於無奈,李桴遣人去問崔倚,崔倚只佯作不知,說道:“天子早就被孫靖那個大逆不道的賊子弑殺,又哪裏來的天子詔書。”話裏話外的意思,是不承認梁王李桴繼天子位了。不僅對蔡州的危局不聞不問,而且趁著孫靖諸部一些被李嶷攔在良山關,一些急著圍攻蔡州,崔倚率著定勝軍,不費吹灰之力,將整個淮南收入囊中。

因此提到崔家定勝軍,裴源不免滿腹牢騷:“說是勤王,他們哪裏是勤王了,我看崔倚是想趁機自立為王。”

李嶷不由嘆了口氣,崔倚其人他並沒有親眼見過,亦不知人品性格如何。但國朝的宿將,哪一個是好相與的?孫靖自不必說了,就是崔倚,統領著國朝最為精銳之一的定勝軍,偏又養得崔琳那樣文武全才的兒子,如今天下大亂,李桴繼位又有三分勉強,難免崔倚會滋生野心。

說話之間,又有哨騎回報,前方行進的不是孫靖的人馬,看旗號,應該是定勝軍。對方亦哨探到這方有大隊兵馬,待發覺乃是鎮西軍,便不再遲疑,大隊朝這邊從容行來,又另遣了快馬先來聯絡,畢竟,兩軍名義上乃是友軍,皆為勤王之師。

來的竟是陳醒,他見到李嶷,也甚是意外,上前拱手行禮:“見過皇孫殿下。”因著崔家不曾承認李桴繼位一事,所以這陳醒見著李嶷,還是仍舊稱他作皇孫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