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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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地春早,剛進了二月,繁花皆已次第開放。春梅早謝,春柳和風,杏花微雨,一時江水兩岸,皆是一簇簇的嫩綠淺紅,那是夾岸的依依垂柳,與春堤下的一樹樹杏花,配上朦朧的細雨,墟裏人家的炊煙裊裊,更是如詩如畫。

如此春光大好,裴源卻無心遊冶賞玩,固然是因為大軍駐此,朝中旨意奏疏往來不斷,軍中更有各項雜務,自要處置決斷,最要緊的是,李嶷竟然拋下大軍,孤身逗留在長州城中。

裴源一開始聽謝長耳說道,李嶷要獨自在長州勾留幾日,便覺得五雷轟頂一般,待問得明白,頓時氣急敗壞,只因謝長耳不是個會撒謊的人,被裴源盤問幾句,只得支支吾吾,說出實情,原來李嶷竟然失手,被崔倚扣下了。這下子裴源方寸大亂,只在心裏想,自己這是作了什麽孽,竟有這樣的現世報,待得李嶷回來,自己一定要卸甲不幹了,拼著回京後被父親活活打死,也不要再過這般油鍋裏煎熬的日子。

幸而第二天李嶷就從長州城裏送出信來,不僅報了平安,還指明了要送範醫正過江,裴源雖然萬般腹誹,但還是安排人馬,護送範醫正至長州,幸好李嶷親自迎出來相見,明顯也沒有受到崔倚的囚禁苛待,裴源這才稍稍放心。

送去西長京給朝廷的軍報裏,裴源自然將此事瞞得滴水不漏,只說李嶷正在與崔倚周旋,並擇機出兵雲雲。

話說那範醫正,不愧是世代行醫的杏林國手,被送到長州城中,也並不如何驚惶,待被請入都護府給何校尉診脈,見她雖作軍中打扮,但明顯乃是個女兒家,又見李嶷就在其側,想起這位秦王殿下在京裏提到親眷之疾時的種種憂心煩惱,頓時明白過來,當下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給何校尉診脈,又細細看過她的舌苔,待得出來外間,桃子早預備了水盆與他凈手,他洗完了手,這才朝李嶷拱一拱手,說道:“殿下,以在下這點淺見,這並不是肺癆。”

李嶷聽說不是肺癆,頓時松了一大口氣,範醫正又道:“這似是血熱之症,又不十分像,按理說,她身體健旺,並不該有此症,脈象中診不出來,似乎之前吃了許多藥,幸得誤打誤撞,那些藥都算是對症。”

桃子此刻插話道:“校尉一直是我替她診脈,偶有小疾,也是吃我配的藥,從小到大,她都沒病得這麽厲害過。”

範醫正點點頭,說道:“我先開方子,吃一劑試試。”

這範醫正醫術果然十分高明,吃了他開的方子,一連兩天,何校尉都沒再咯血,夜裏也睡得安穩了,桃子歡喜不禁,李嶷也頗為高興。

何校尉漸漸好起來,李嶷背上的傷口,也漸漸好起來,只是傷處愈合,皮肉結痂,新生的肉總是隱隱發癢,這天他肩背傷處癢得厲害,範醫正又再三叮囑,絕不要用手去撓,只得百般隱忍。幸好何校尉的病勢已經頗見起色,他哄著她吃完藥,正待要同她一起用飯時,剛拿起筷子,忽然背上一陣奇癢,他愁眉苦臉,卻又不能伸手去撓,微一動彈,衣料蹭到傷處,更癢了,只覺得苦不堪言。

她見他臉色有異,略想一想,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便調侃道:“我們營州,水土豐茂,秋冬時節,有一種麅子,最不怕人,見著人來,反倒挨挨擠擠,湊上前來,要是伸手去摸,它卻掉頭就跑,但如果去追,它反倒停下來,想要看看你到底做什麽,若是追得太狠了,它就往雪地裏一倒,也不動彈,有時候竟能就這樣把麅子撿回去了,所以在營州,那些獵戶都叫麅子是傻麅子。每年春天的時候,這麅子總要用自己的額頭去蹭樹皮,有時候甚至把額頭都蹭得流血,我小時候瞧著,實在不明白,就忍不住問,那傻麅子在做什麽呢,為什麽要蹭樹皮。”李嶷聽她娓娓道來,一時竟聽入神了,不由也問:“麅子為什麽要蹭樹皮?”只聽她說道:“為什麽要蹭樹皮,當然是因為那傻麅子癢啊。”

她癢字一出口,他已經驀地明白過來,放下筷子就去捏她的臉:“罵我傻麅子……編了這麽長一篇閑話,就是為了罵我是傻麅子……”她一邊躲閃就一邊用胳膊擋著臉:“君子動口不動手……”她忽地想起昔日趕著牛車行在道上,他暗戳戳罵自己一肚子稻草,自己惱了打他的後腦勺,他就曾說君子動口不動手,那時候自己理直氣壯地答:“我又不是君子,我是淑女。”她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甜,他顯然也想起那段往事,臉上亦浮起笑意,忽然攬住她的腰,就在她臉上吻了一下,低聲說道:“我也不是君子,我是傻麅子。”

她瞟了他一眼,正想要說話,忽然聽到似是桃子的聲音,在門外咳嗽兩聲,緊接著又在門上輕輕叩了數下,叫了一聲:“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