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歲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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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上元節後的第一次大朝會,偏偏散朝的時候又下起雨來,文武百官出了丹鳳門,衣帽盡濕,各家奴仆連忙打著傘湧上來,七手八腳遮護住主人。文官倒也罷了,匆匆上了車轎,武官大多騎馬,所謂天街小雨潤如酥,雨絲將宮門外長街的青石板洗得一塵不染,平滑如鏡,馬蹄也難免打滑起來,因此行得甚慢。

裴獻上馬行了不過數步,忽見一騎絕塵,打馬長街,匆匆而來,看那馬上之人的衣帽服色,正是軍中傳訊的急足,果然行得近了,已經可以看清那人背上油衣遮護之下的突起的竹筒,以及用作十萬火急的標記、數支被雨淋得濕透的雉羽,支棱著從油衣邊緣冒出來。

這是邊關或是前線有了最要緊的訊息,裴獻心中一沉,連忙勒住了馬,果然只見宮門大開,那急足快馬馳進宮裏。裴獻帶著馬避在路邊,果然不過片刻,宮中有人快步奔出來,一見了他,忙道:“裴太尉,陛下請您入宮商議要事。”

原來李嶷雖然上書認罪,但皇帝也並沒有再次給予他兵權,只是將他的生母劉氏追封為賢妃,這一場紛揚鬧劇,才就此平息。按照國朝舊例,既然追封董氏為後,就得營建陵寢移靈,元辰之時,又得令嫡子祭奠先皇後,諸多事宜之下,李峻自然不能離京。李崍本來躍躍欲試,想領兵南征,但皇帝本來就私愛他,哪肯讓他去冒險,只說前線烽火刀兵,那不是鬧著玩的,當下便依著兵部的意思,仍舊由李峻遙領嶺南道大都督,裴源為行軍總管,帶兵急赴昌州。

李峻並非頭一回操弄軍事,當初被困興陽的時候,被孫靖麾下的陶昝打得一敗塗地,狼狽不堪,但他現在身份又更不同,乃是天子的嫡長子,門下自然聚集了無數附庸者。李峻又擺出一副善納愛才的模樣,因此這些門客之中,有個叫楊鶇的,甚得李峻之心。

楊鶇原是個屢試不第的落魄之人,自覺懷才不遇,滿腹屠龍之技,因此投奔到李峻門下,一見了李峻,楊鶇便毫不客氣地道:“殿下雖居嫡長,如今卻危如累卵。”

李峻聞得此言,不禁皮笑肉不笑,淡淡地問:“何出此言。”

楊鶇道:“殿下居長,又是嫡出,在天下人眼裏,自然是東宮的不二之人,但偏偏殿下有兩個弟弟,齊王甚得天子私愛,這倒也罷了,唯有秦王,為殿下心腹大患也。”

李峻心中震動,深以為然,心想自己有門客數百,每日聒噪,都是溜須拍馬,竟無一人能像楊鶇一般,能夠如此耿直諫言。因此忙將楊鶇延入內室,以上賓之禮待之。

那楊鶇談起此番軍事,亦有一番推心置腹之語,對李峻道:“裴源,如秦王臂膀,殿下何不趁此良機,斷秦王一臂。”

當下楊鶇定下一條毒計,首先是讓裴源只領兩萬兵馬出征,然後就近從江南道給裴源供給糧草,李峻封地在江南道多年,頗有幾個心腹,早先皇帝登基之後,他趁機悄悄將這些心腹安插在江南道各州郡之中,這些人如今得了李峻的密信暗囑,心領神會,借口兵禍連年,糧食欠收,倉稟不足,裴源所率之師,十停糧草不過供給一二停而已。兵部明知此事不諧,屢屢向天子上稟,請求援兵和糧草。

李峻早就得了信,卻進宮私下跟皇帝道:“昔日鎮西軍未得朝中半粒糧草,如何就可征戰千裏打敗孫靖?當年李嶷帶著裴源,哪次不是以少勝多?不說別的,雀鼠谷一戰,他們鎮西軍不是口口聲聲吹噓,大破敵軍十萬,到了今日,對付孫靖的幾千殘兵,他裴源率著兩萬人呢,怎麽就既要糧草,還要援兵,父皇,兒臣以為,這裴源就是不安心打仗,恃功自傲,想以此來脅迫父皇,逼父皇再令李嶷領兵。”

皇帝聽後,深以為然,因此哪怕兵部一再上奏,裴源數次將催糧奏書遣快馬加急送入京來,天子皆置之不理。等裴源好容易到了緬州,恰逢雨季,瓢潑大雨,半月不停,瘴氣四起,皇帝卻又聽信了李峻的言語,疑心裴源怠敵不出,連下數道中旨,言辭嚴厲,強令裴源出擊。

裴獻見皇帝如此,當下替裴源分辯了兩句,不想皇帝冷笑道:“這兵部到底是你們裴家的兵部,還是朕的兵部?”顧祄見如此言語,連忙出言轉圜,但亦是來不及了。

裴獻激憤之下,舊傷復發,一病不起。李嶷憂心如焚,挨到了晚間,方才換了身衣服,悄悄進了裴府探望。裴獻面如金紙,躺在榻上,裴湛、裴汯諸子,皆侍疾榻前。裴獻聞說秦王來了,還想掙紮起身相迎,裴湛忙上前扶住,李嶷早就快步走到了榻前,亦扶住了裴獻,裴獻卻強自笑了笑,說道:“倒教殿下擔憂了,我這傷勢,到了寒冬之時便有幾分不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