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

立冬這日,朝中休沐放假。只因此日乃是冬節之始,坊中酒肆開始釀冬酒,民間各家要舂糕餅,更有舊俗,要用金銀花、野菊花等煮草藥湯,用以沐浴,一冬不生疥瘡。

裴家原是武將世家,這一天亦要煮草藥湯,男丁人人洗沐,他家的方子不比別家,秘不外傳,療愈骨傷特為有效,也因此熬了草藥湯,裴獻便告訴裴源:“給殿下送一些去,只怕路上冷了,外頭要厚厚裹上才好。”

裴源卻是憂心忡忡:“殿下一早就進宮去了,還沒出來呢。”

裴獻不由得也嘆了口氣,這麽多天以來,朝中爭執不下。崔倚雖然被截回來了,連同他的女兒一起,被軟禁在平盧留邸,依著皇帝的脾氣,就該鎖拿下獄,用刑審問,但太子堅決不允,不僅不允,還堅持崔倚是清白的,柳承鋒不過是虛言構陷,但朝中群臣另有打算,故而僵持多日。

裴獻不禁搖了搖頭,說道:“朝中吵了這麽多天,吵來吵去,都齊了心想定崔倚通敵叛國之罪。”

裴源亦明白其中的微妙之處,他皺著眉頭道:“其實此事只憑那加裏的口供,一點兒實據都沒有,偏加裏被滅了口,死無對證,就剩那個傷得奄奄一息的柳承鋒,一口非要咬死崔倚,朝中又無法與揭碩對質,自然無法查證。”

裴獻沉默了片刻,方才嘆道:“這個局,做得老辣啊,讓崔倚百口莫辯。”他心裏一直影影綽綽,覺得哪裏不對,但到底何處有問題,卻一直說不上來,只覺得設計此局之人,不僅極為陰險,而且對朝中上下的人心,揣摩得十分透徹,如此手筆,似乎並不是柳承鋒這種年輕公子能辦得到的,背後似乎另有高人。他不由嘆了一聲:“崔倚是否通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和群臣都要憑借此事,給崔倚安上通敵的罪名,就算不成,也勢必要借此裁撤解散崔家軍。難得在崔家這件事上,陛下與群臣上下一心。”

裴源亦是深憂此處,此事若只是皇帝一人藏有私心,其實不難轉圜,但朝中群臣,其實人人皆知,此乃一個天大的良機,可以將朝中視為大患的盧龍節度使一舉扳倒,從此再無藩鎮之憂。所以即使覺得那柳承鋒口供破綻百出,卻也人人稱崔倚必有通敵之舉。

裴源道:“殿下曾經對我說過,揭碩雖敗,但仍舊未動搖根本,隨時可犯境,此時裁撤定勝軍,令朔北防衛空虛,並非良機,所以無論如何,他想爭一爭。”

裴獻點了點頭:“是啊,殿下說得對,此時若裁撤定勝軍,並非良機。但這樣難得逼迫崔倚不得不就範的機會,朝中上下,焉肯放過?再說,朝中大部分人都想著,揭碩真若犯境,自可以派兵而戰,畢竟又不止定勝軍能戰。但若是不裁撤定勝軍,將來想要撤藩的時候,只怕還有一場傷筋動骨的大戰,朝中再也無力支撐那樣的大戰了,孫叛剛平,休養生息恐怕還得七八年,才能稍復元氣。”

裴源道:“殿下今日進宮,八成還是想說服陛下,但陛下其實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外頭又有群臣的支持,只怕殿下難以相勸。”

裴獻則是憂心忡忡:“陛下對崔家父女,頗有成見,偏殿下執意要立崔氏為太子妃。陛下素來又不怎麽親近太子,唉……”言到此處,後面的話就沒法再說了,他不由又嘆了一聲,往窗外看了看。從一早起來,天氣就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壓得天際低低的,午後又下起雨來,這初冬的雨,如銀絲,如亮線,密密麻麻,將天地交織在其中,不過片刻,地上積了一層水,風吹得雨四散飄揚,愈發顯得冷。裴獻身上有舊傷,屋子裏早就生起了溫暖的火爐,但仍舊覺得有砭骨的寒意,全身關節都在隱隱作痛。

崔倚也收到了裴獻特意派人送來的草藥湯,桶外裹著厚厚的稻草,所以藥湯還是滾燙的,於是他舒舒服服地浸了個藥浴,然後換上了絮棉的夾袍,這才踱了出來。

這留邸裏也早就生了炭火,桃子還在爐子上烤著白果、芋頭等物,崔琳則在爐邊煎茶,見崔倚出來,笑著問:“阿爹如何不多浸一會兒?”

“泡得太久,也體虛眼花。”崔倚坐下來,桃子已經剝了一小碟烤好的白果,他拿了一顆來慢慢吃了,又見外頭冷雨瀟瀟,不由道,“這時候下雨,可比下雪還要厲害,只怕夜裏就要結冰,是所謂凍雨。”

崔琳心中一酸,知道父親是想到了營州,營州此時只怕已經下雪了,她伸手去拿煎好的茶,欲奉與崔倚,笑著本想說什麽,不料不知何故,或是衣袖帶到,竟將茶盞打翻,茶潑了整個書案,崔琳不由得一怔。

只聽“咣啷”一聲,裴獻手中的茶盞不知不覺落在地上,裴獻哪還顧得上茶盞,早就已經站起來,也不管滿頭大汗的內侍,掉頭就要往外走,裴源跟在後頭,一路喚左右:“快備馬,快取朝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