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日上花梢, 正值晌午時分,寧煙嶼自官署處決完幾個為禍長安的蕃商, 草擬了一封奏表,以上達天聽。
蕃商亂京,只不過是漢王的前哨,這些人秘密潛伏於長安,乃是為漢王探聽長安消息。
漢王的一只手,早已悄無聲息地接觸了鄭貴妃。
三月仲春的氣候逐漸逼得人脫下了外裳,只著薄羅圓領袍單衫,便已足夠抵禦綿綿的杏花風。
春衫輕透, 掩藏起男人袍服下修長筆直的雙腿,掐出瘦峻如梅花寒枝一般的腰身,形貌看上去格外昳麗,許是太子殿下近來心情頗佳, 眉眼之間似化了霜,顯出了春意融融來。
近旁的人瞧見了,對太子殿下也鬥膽地趨近了一些, 更有甚者, 如長信侯般沒大沒小地開起了殿下的玩笑。
殿下呢, 難得地也不惱。
這在太子殿下及冠以前, 或者說是定親以前,可是從未有過之事。
寧煙嶼到率府吃了茶水,就著盛放有果脯的食案, 垂眉擦拭起腰間的佩劍。
這口寶劍用玄鐵精煉而成, 劍刃清寒, 指尖一拂,便落下三寸寒芒, 冷得人不敢細瞧。
寧煙嶼用幹布反復拭了三遍,劍刃映出霜雪般的光澤。
官署外,有人腳步匆忙地進來傳報。
“殿下,有一個師家的小娘子求見你,就在外等候。”
寧煙嶼挑起眉彎。
這群人,近來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開起了他的玩笑,膽子大得很。
什麽師家的小娘子,居然連太子妃也打趣起來。
“讓她進來。”
師般般平日在行轅深居簡出,除了必要的出行,她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不會到他的官署裏來。
盡管行轅與率府不過只有一墻之隔。
有時想想,歸根結底還是小娘子如今對他不上心。
她若喜歡他了,不會一眼都不來看的。
寧煙嶼想到師家小娘子終於肯撥冗前來了,胸口砰砰直跳,很有幾分少年人的拘謹和心動,但為了矜持,太子殿下沉吟著擦拭劍刃,連眼也沒擡一下。
一會兒師般般來了,他自該好好地拿喬一番。
可沒等到心儀的小娘子,倒先嗅到一口陌生的香霧。
這股濃郁的甜香,與師暄妍身上的氣息大相徑庭。
寧煙嶼眉峰一頓,擦拭劍鋒的指骨敲擊在刃上,也停住了。
他擡起眸光,目視面前的小娘子。
江晚芙委屈地將身扭來,跪在了他的面前,身形脆弱,口吻綿軟,當先一聲喚道:“殿下!”
這是什麽“師家的小娘子”,寧煙嶼忽深刻意識到,被下屬日常打趣究竟多麽誤事。
更顯而易見地感受到,這個冒領“師家的小娘子”的名頭的江晚芙,此等鳩占鵲巢的行徑,究竟多麽無恥。
思慕已久的男子就在眼前,盡在咫尺之間,這一回,江晚芙終於可以大著膽子,怯生生地將自己眉目展露給心愛的男人看。
阿娘從前總說,她的容色勝過師暄妍許多,以師暄妍的姿色,給她提鞋都不配。
她實在不相信殿下耳聰目明,會看不出,她難道不比師暄妍出落得更姣好,更出眾麽。
女孩子憔悴支離的雪容上,神情蕭索,若要寧煙嶼看,江晚芙便好似一頭已經被他箭鏃所瞄準的小鹿,眼眸噙著水光,害怕地祈著憐憫與饒恕。
但只可惜,寧煙嶼並非一個憐香惜玉的善人。
他的寬宥之心,惻隱之心,並非對所有人都會釋放。
面對江晚芙的示弱,寧煙嶼不為所動,漆黑的眉骨微往上聳,立如懸巖。
他之所以觀察江晚芙,是因上次聽師般般說,她在侯府時勇猛而兇悍,抽出了師遠道身側長隨的藤條,把江晚芙暴力抽打了一頓,他想看看,可曾留下痕跡。
他家的小娘子最是兇蠻,便是打他這麽個精壯男子,也讓他生疼生疼的,不消說是對女郎下手了。
寧煙嶼仔細一看,便看出了江晚芙脖頸上未能消散的淤痕,一長條暗紅的淤血,生生割裂了江晚芙蔥白的頸。
當然,這也是江晚芙特意展露給他看的。
她的襟領拉扯得很低,刻意地露出了衣領間雪白的染了紅印的頸子,向他控訴師暄妍的“劣跡斑斑”。
寧煙嶼對她的遭遇並不同情,但一瞬想到日後師般般看不過眼他了,抽出藤條好好抽打他一頓的光景,就不禁有了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也是這江晚芙自作自受。
而他得乖一些,平時小打小鬧無所謂,切不可真的惹怒師般般。
姿態婉婉地示弱了半天,沒等到半分回應,江晚芙眼底的水汽更濃了,這回是真實的眼淚,一顆顆從眼眶裏擠出來,她掛著呆滯著眼神,終於闡明了來意。
“殿下,民女懇求殿下,莫驅江拯至嶺南……”她跪在地上,雙掌交疊,額頭叩上手背,一揖到底,淚水簌簌地往下滾落,“民女聽說,嶺南屬於蠻夷之地,民智未開,窮山惡水,條件簡陋,阿耶自幼養尊處優,以他的身子骨,若到了嶺南,只怕,只怕……民女只想求殿下饒命,便是收監他,關一輩子,也好過客死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