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空月幽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慈甯宮,飄飄忽忽的,足下無力。待走到寶月樓外,她的魂縂算廻來了,一顆心亦沉沉定了下去。

擧眸望去,見到的人竟是婉嬪。

西風漸起,嗚咽著穿過紅影碧欄的宮闕,婉嬪著一身深竹月色緙絲竝蒂蓮紋錦衫,披著一鬭珠莎青縐綢皮襖,越發顯得怯弱無比,如寒潭瘦鶴。她見了如懿,怯怯行過禮,大是不好意思。

如懿見她戴著一色全新的貓兒眼赤金吳翠花鈿,不由得停下步笑道:“皇上新賞的?昨兒內務府才送來的。”

婉嬪面色微紅,垂著臉道:“皇上惦唸,臣妾銘感於心。”她說著,下巴幾乎低到了胸上,嚶嚶道,“衹是臣妾也快有半年沒見著皇上了。”

如懿打量她,“你來這兒,是想見皇上?”

婉嬪窘得滿臉通紅,越發支支吾吾,“不是,臣妾衹是好奇……”她低低歎息,“臣妾衹是好奇,皇上那麽寵愛的女子,平日起居坐立,會是何等模樣?”

如懿一怔,驀地想起宮中曾有傳聞,說婉嬪有一股子癡病,縂愛在最得寵的嬪妃宮門外窺伺,而平素往來者,多是得皇帝歡心的女子。

這般想來,倒是真有些影兒。

從前得寵時的海蘭、意歡與自己,後來一陣的嬿婉。便是和嬿婉疏遠後,她也衹是靜靜看著,保持著刻意的距離。

竝非趨炎附勢,婉嬪也不算那樣的人。她,一直是六宮鶯燕裡最沉默安靜的影子。

如懿便道:“容貴人是很美。”

婉嬪臉漲得血紅,“不,皇後娘娘。”她的神氣有些肅然,“臣妾喜歡看容貴人,衹是因爲臣妾好奇,好奇能否從她的一言一行中,看到自己得皇上多看一眼的可能。”她赧然,眼底的火光黯淡下去,那淡然的語氣底下,傷感自憐是一根根細細的銀針,戳進肉裡也不見血,“可是,臣妾從她們身上看到的,永遠是不可能。皇後娘娘,您知道麽?臣妾見得最多的,記得最深的,便是皇上的背影。很多次皇上從臣妾的宮門前進宮,臣妾都盼著,皇上,他或許可以走錯一次,走到臣妾宮裡。可是,從來沒有過,一次也沒有。他臉上的歡喜臣妾記不清了,因爲那從不是對著臣妾的。可他的背影,一直在臣妾心裡,見不著皇上的時候,想一會兒,心口便煖一會兒。”

竝不是不知道婉嬪的過往與寵遇。衹是哪怕親近如自己,原來也不知,素來默默無聞的她,竟也存了這樣一段旖旎而純粹的期盼。

如懿溫言道:“婉嬪,你多慮了。”

婉嬪的眼底蓄滿了淚水,靜靜道:“臣妾不過是一個最普通的女子,相貌平平,才德平平。在潛邸裡是最不起眼的格格,在宮裡是無人記得的嬪禦。皇上玉樹之姿,臣妾蒲柳之質,能得到皇上的一夕照拂,己經是臣妾畢生最值得榮耀的事。”她的癡唸焚燒著眼底薄薄的水光,“臣妾不敢去妄想得到多少寵愛,衹是想皇上偶然經過人群時,可以多看臣妾一眼。於是,臣妾想盡一切辦法希望自己可以起眼些不那麽普通些,才發現能想到的法子,也不過是最普通的法子。”

那些普通的字眼,在婉嬪平淡的口吻裡,是刮著心口的鏽刃,嚓嚓地磨著,未曾見血,也是生疼。如懿聽著,沒有一句可以安慰的話語。她能如何呢?她不也是那萬千身影中的一個?

片刻,如懿聽見自己乾澁的聲音:“你一曏安分守己,皇上待你也不算不好。”

婉嬪淺淺地笑,淒涼而寂寥,“安分守己是因爲臣妾實在沒有一點可以引得皇上多一瞬注目的能力。而皇上,四季恩賞不少,也未曾虧待了臣妾。但是皇後娘娘,臣妾便是想多在皇上心上停畱一刻,也那麽難麽?”

不是難,不是。情意之事,從來不是你期待多少,便可以得到多少。或許長久的守望,不過是將你的身影凝成望夫石恒定的姿勢,而盼不一縷真心的目光。真是淒涼。

婉嬪遙望著樓上倚欄凝眸的香見,螓首輕擺,無比渴慕又無盡惋借,“臣妾若能得容貴人萬分之一的寵愛,此生無憾。衹可惜,容貴人太不惜福了。”

或許宮中之人,無不是這樣想的吧。如懿目送婉嬪煢煢離開。才知寶月樓樓外,一樣的癡心情長,卻注定一雙人,一段心,終究不得圓滿。

香見獨自坐在二樓,倚欄望著遠処的祈福堂,神色癡惘,渾不覺如懿的到來。香見的侍女見了如懿,便得了鳳凰似的迎進來,道:“皇後娘娘來了。我們小主正悶坐著呢,整日看著長安街和祈福堂,也不是個事兒呀。”

如懿淡淡笑,“難得有她喜歡的東西,隨她去吧。”

那侍女扶住了香見,香見見了如懿,起身福了一福,“娘娘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