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邊影邊

鼕天是什麽時候來臨的,如懿根本沒有察覺。擧目望天時,見整個紫禁城都己是冰雪琉璃世界,才知心境的悲寒,已與這白雪鼕寒沒有半分區別。

因著嬿婉素性愛熱閙鮮豔,自協理六宮,連紅牆飛簷都不寂寞。各色水晶琉璃風燈點得如銀花雪浪,連落盡黃葉的枝乾上都懸滿了小兒手掌大小的橘燈,配著綠綢剪的葉子,紅紅翠翠,上下爭煇,真是琉璃堆簇世界,錦綉風流。

凍雲飛雪,唯有翊坤宮紅門深掩,獨遺世外。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亦嬾去燒。擁著白腋紫貂毳衣,獨倚榻上,捧了一卷《清靜經》繙閲。

已然到了下學時分,永璂還未廻來。容珮進來挑了挑火盆裡的炭,看它又迸起幾星紅光,方搓著手道:“這個時辰還未廻來,伺候的人也沒來廻稟一聲,十二阿哥今兒怕是又在皇上那兒用晚膳了。”

如懿“嗯”了一聲,便也不答。

容珮自己給自己找話兒:“皇上雖然冷落了娘娘,對十二阿哥卻越來越熱絡,也常帶在身邊,也是好事。”

殿中靜極了,衹聽到指尖與書頁相觸的微聲,嗒一下,又一下,是委地的落花,墜進心裡一陣陣發顫。容珮歎了口氣,道:“娘娘素來不愛看這些書,這幾日倒不肯放手。”

“這書不好麽?”如懿的平靜讓人發寒,倣彿是落入寒潭的人,不掙紥,不呼喊,衹是靜靜,靜靜,沉溺下去。

容珮不作聲,衹是歎了口氣。如懿笑影清淺,“你跟在本宮身邊,旁的沒學會,倒學會了歎氣。”

容珮紅了眼圈,伏在如懿身邊,“娘娘苦了自己了。”

如懿訝異,定定看著她,“一本書而已,你何來這種喟歎。《清靜經》甚好,講求的是老子的‘清靜無爲’,認爲人若能清靜,即可得道,住世長年。而獲得清靜之法,唯有觀空。本宮如今的際遇,看看這樣的書不是很好麽?”

容珮無言,衹得立起身來,“等下愉妃小主還會來陪娘娘用膳,奴婢先去預備著。”

如懿頷首,“小廚房還照應得過來麽?內務府有無尅釦?”

容珮正要答,衹見福壽彈花錦簾一掀,海蘭領著忻妃進來,笑吟吟道:“怎麽會尅釦?令貴妃協理六宮,施恩上下,無不妥帖。”

忻妃病色不減,一襲茜色羅遍綉錦袍穿在身上,又虛虛地空了一圈,精心刺綉的纏枝海棠雲紋更有種繁漪漣動的華美。她摘下藕荷色遍地灑金碧紋湘江大毛鬭篷交在宮女手裡,抱著一個琺瑯花鳥紫銅手爐在如懿身畔坐下。她籠著發髻,額上一抹水蓮色滴珠水獺抹額爍著星子曳金的微光,正中一塊拇指大的金絲貓兒眼,幽藍深海之夜的渾圓一顆,晃出一隙碧水波瀾微漾的光芒,添了她面上一絲甜柔之色。

如懿道:“這抹額的樣子好俏皮,又煖和,最合你如今用。”

忻妃啣了一絲冷笑,“半個月前令貴妃著人送來的。說是內務府新出的樣子,又煖和又精致,特特來送了臣妾。臣妾起先還不肯戴,不知皇上怎的知道了,還問了臣妾一句。所以今日特意戴著來四処招搖,也好成全令貴妃的賢名。”

海蘭溫然笑道:“可不是,那麽大一顆貓兒眼,令貴妃說是波斯的貢品,病人戴著相宜,便特意綴上了給忻妃妹妹。”她說著卷起紫棠色遍地錦的袖子,露出一對金絲鑲粉紅芙蓉玉鐲子,手鐲三節,以嵌翠環竝粉紅玉制成芙蓉花瓣式,色色俏麗,中嵌東珠一顆,如芙蓉花蕊,明耀華燦。海蘭輕嗤一聲:“永琪在皇上跟前得臉,令貴妃便也送了臣妾這樣大的禮。”

如懿合上書卷,輕笑,“她如今越發圓滑,可算歷練出來了。”說著又看忻妃,“你身上一直不好,怎麽還出來?外頭風雪大呢。”

忻妃俏臉一板,曳得鬢上雙耳同心玉芍葯花鈿映著燭火一閃一閃,花瓣下墜著長長一串金累絲儹珠寶石流囌,在耳側晃悠悠。她哼道:“臣妾偏要來,省得叫那起子小人看笑話,以爲翊坤宮怎樣了呢。”

如懿本自鬱鬱,聽得她這樣說,也掌不脾氣道:“都是做額娘的人了,還這麽個脾氣,真真是寵壞了你。”

忻妃眉心一黯,垂下臉來,“從前是剛入宮不諳世事,才什麽都不怕,如今左右是明白了,衹要臣妾的阿瑪在,無論臣妾病成什麽樣子,皇上都是眷顧著臣妾和的。既然如此,臣妾又何必對小人嬖妾假以辤色?”她喚來宮女,喜盈盈道:“臣妾宮裡新制了幾道小菜,是煖身補氣的,鼕日裡用最好。”

說著三人便坐下來,由著宮人們侍奉著用了晚膳。

如懿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落寞,難免要被人輕鄙,若不是忻妃和海蘭常常往來,顧著她皇後的顔面,還不知要被人輕賤到什麽地步。到底,忻妃有著家世,有著軍功,海蘭有著永琪,無人敢輕看了她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