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驚蟄(2)

在場的人聽了這消息,皆面面相覷。太皇太後有請,可是件石破天驚的事兒。如今這當口,哪家的姑娘能進後宮見上主子們,不拘是太皇太後還是皇太後,哪怕是位太妃,都是與前程大大相關的,所以憑什麽是她?

嚶鳴並不享受這份殊榮,蹲了個安道:“諳達,不知老佛爺傳我,究竟有什麽吩咐?”

太監哪兒能隨意亂說話呢,蝦腰笑道:“姑娘可別為難奴才了,奴才聽差辦事,不敢妄揣上意。您就跟著走吧,橫豎不能是壞事兒呀。”

既不是壞事兒,那必定是好事兒,可眼下的好事兒都帶著不吉利,好事兒也不能稱之為好事兒。

松格惴惴攙她出了棚座,主仆兩個走在夾道裏,雲翳中短暫露出一線天光來,光柱子一樣打在她們足前。傳話的太監有頂子,不像那些辦雜差的蘇拉謹小慎微,他噯了聲道:“半拉月沒見著老爺兒①啦,今兒倒好,恰落在咱們這片,多大的造化呀!”

嚶鳴笑了笑,“可不,今兒驚蟄,萬物復蘇,天兒要暖和起來了。”

“暖和了就有春雷。”太監嘿地一笑,“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鳴,三候鷹化鳩。您瞧瞧,多好的節令。”

皇後才崩的,在後宮太監的嘴裏竟還能蹦出“多好的節令”來,嚶鳴愈發為深知感到悲哀。只是不好多說什麽,低頭隨他往慈寧宮方向去。走到半道上忽然想起來問:“諳達,我們家太太可也在老佛爺跟前?”

那太監回頭瞧了眼,“您是說公爺福晉麽?這會兒鐘粹宮哭臨還沒完,暫且不好過慈寧宮來。”閨閣裏的姑娘,冷不丁獨自見那麽大的人物,難免要害怕,便和煦著問,“姑娘以前面見過老佛爺沒有?”

嚶鳴說沒有,“我是什麽人呢,配得太皇太後召見。”

太監最會看人下菜碟兒,喲了聲笑道:“瞧姑娘這話說的,您是納辛納公爺家的格格,您阿瑪早前勤王立過大功的,您要不配,天底下可沒人配得上了。先頭老佛爺違和,前兩年也沒召親貴小姐們進宮敘話。如今逢主子娘娘大行,老佛爺心裏頭難受,見了姑娘好排解排解……老佛爺一向最疼皇後主子。”

這太監滿嘴沒一句實在話,嚶鳴懶得應付他,不過笑了笑,提袍邁進了慈寧門。

太皇太後在西暖閣召見,暖閣南邊的一溜大窗戶都鑲著玻璃,錯落放了一層綃紗簾子。她匆匆看了一眼,沒能瞧真周。很快迎面有人上前來納福,“老佛爺正盼著姑娘呢,姑娘快進去吧。”一面招人來領走隨行的松格,一面打起竹簾,將她引進了前殿。

宮廷是個等級制度極森嚴的地方,慈寧宮當上差的有六人,底下聽差的太監宮女還有一二十。自打進宮門開始,每一處門禁上都有人侍立,這些人眼觀鼻鼻觀心站得筆直,絕沒有一個動一動身子或擡一擡眼,時候久了,簡直要懷疑他們是不是活人。

嚶鳴走到暖閣前,心裏還微有些發憷。趁著侯旨的間隙站住腳定了定神,聽見裏頭宮女回話,說納公爺家小姐到了,太皇太後應了句“請進來吧”,她才舉步邁入門檻。

慈寧宮內外都鋪著氈,殿外用棕色,前殿按規制用紅。暖閣裏相對要松散得多,用回疆進貢的栽絨毯,織出獅子滾繡球的圖案,踩上去腳下軟綿綿的,像踩在雲端。

嚶鳴目不斜視上前,暖閣裏並不只太皇太後,陪坐的還有好幾人,也不知道都是誰。反正甭管是誰,這刻所有人都在審視她,這些尊貴人兒的眼睛,比針芒還鋒利。

但越是毒辣,她就得越從容。太皇太後坐在南炕上,素服的下擺平整搭在腳踏前,嚶鳴兩手加額,恭恭敬敬叩拜下去,“奴才鄂奇裏氏,恭請太皇太後萬福金安。”

靜謐的屋子裏響起她脆生生的嗓音,十分鎮定自若,一點兒都不露怯。太皇太後頷首感慨:“這聲口多水亮,像鸝鳥兒似的……伊立吧。”吩咐跟前宮女,“快攙起來。”

嚶鳴起身,才大致看清在場的人。當然不是放平了視線打量,只能微垂著眼,拿余光去瞧。因著皇後新喪,宮裏妃以下的須成服,慈寧宮和壽康宮的長輩們都著素服,不甚敞亮的暖閣裏按序坐了四五人,有種窅冥沉悶的壓迫感。

上首的太皇太後不是十分威嚴的長相,一般上了年紀的人,臉架子相較年輕時都要柔和許多。但若說慈眉善目,斷斷也談不上,一個鞠養教誨了兩代帝王的人,她在精神上所施以你的重壓是無形的,無所不在。

至於底下兩側陪坐的,必然有皇太後和太妃,只是人多,無法判斷誰是誰。原本她們把她傳來,像看猴兒一樣看她,也不讓她感到多忐忑。然而這群人中間摻進了另一張熟悉的面孔,她望了一眼,心裏便一顫——那是深知的母親,果勇公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