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驚蟄(4)

天正晴,柳樹抽出了新芽,長長的絲絳染上淡淡的翠色,隨風輕拂過她的傘面。她沒有說話,眉眼彎彎望著他,他在那片凝視裏,產生一種微醺的錯覺。

定了親的兩個人,半生不熟,因親事在那裏,心裏裝著滿足,裝著穩妥,相見時候格外熨帖。似乎也不需要急於表明相思和情誼,只需對望著,千言萬語脈脈一笑,已然盡夠了。

這樣大好的春光裏,高聲恐驚天上人。相顧無言,似乎又顯木訥,他有些手足無措,低低道:“我奉旨為大行皇後預備殯宮,昨兒才回京的。本來想去見一見你,衙門裏堆積的差事又太多,都是要現辦的,沒能抽出工夫來。今兒恰好差不多了,本打算回去換身衣裳,就去府上求見,沒想到你先來了……”

嚶鳴說是,“皇後的事兒一出,宮裏各衙門都不得閑,你忙我知道。我是瞧著今兒天氣好,帶丫頭出來踏個青,恰好走到這裏,便想見你一面。”

海銀台臉上升起一點紅暈來,那句想見你一面,叫他心頭一熱。

他是個溝壑山川裏行走的人,除了悶頭制作燙樣,余下的大半時間都在山野間丈量和計算。他見過的姑娘不多,因此一不小心容易臉紅。他是個萬事講究效率的人,從沒想過為婚姻大肆篩選合適的人選,遇上這個已經極好,就一門心思地等著她垂青他,等著迎娶她過門。

傾慕的姑娘主動來瞧他,這讓他受寵若驚,但隱約又覺得不單是來見一見那麽簡單。斟酌了再三不好相問,便笑著指指前面,“這條長堤通瓊府花園,那園子是前朝一位翰林的私宅。後來家裏沒落了,又舍不得把園子出讓,幹脆鑿了圍墻供人遊玩。妹妹去過那裏麽?”

嚶鳴說沒有,“我不常出門,瓊府花園倒是聽說過,一直沒有機會去瞧瞧。”

海銀台抿唇一笑,他笑起來總帶著靦腆的味道,是現在世故的大爺們臉上看不到的,“那正好,我陪妹妹走走。”

嚶鳴點了點頭,回身吩咐鹿格:“你去車裏,把我的鬥篷拿來。”

鹿格會意了,忙呵腰道是,其實主子這麽吩咐並不是當真要鬥篷,只是拿這個借口先支開她,有些話好私下和海三爺談。

兩個人並肩走在長長的堤岸上,枝頭有新芽,地上草皮也漸漸吐了綠,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總叫人有起死回生之感。

嚶鳴微微偏過頭,眼梢瞥見他負手而行,一身晚波藍的便服,襯得人如松柏一樣。

話到嘴邊,不好開口,她猶豫著,恰在這時他伸手來接她的傘。姑娘的傘比男人的傘要精細很多,不管是傘面還是傘骨。他握上她剛才握過的地方,凹凸有致的海棠花傘柄上,還留著淡淡的溫度。他說:“下回我替你做把新的吧,更輕便些,拿著也更趁手。”

嚶鳴聽了莞爾,似乎沒什麽可客套的,便說好。低頭往前挪步,路上有幾顆石子都數得清清楚楚。現在倒有些後悔直愣愣來找他了,自己親自和對方談婚嫁,確實不大好意思。

還是他尋了話題解困,溫聲說:“皇後歸天,你心裏很難過吧?人生在世,總要不斷經歷相逢和離別,不因相逢狂喜,不因離別落淚,都是對自己的保護。”

嚶鳴有些意外,他會說出這番話來,倒和她處世的態度不謀而合。可自保雖是自保了,總欠缺不顧一切的力量和勇氣。她笑著望向遠處的煙柳,“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果能做到,必是因為感情不夠深。”

他沉默下來,垂眼說是,“過會兒咱們也要分別,單是想想,心裏就開始不大好受了。”

嚶鳴有些慌,這算是頭一回聽見男人說這樣纏綿的話,雖老大的難為情,但私底下還是歡喜的。

他呢,說完自己也愣住了,半天沒再開口。只是緊緊握住那傘柄,下意識放緩步子,一步一步跟隨著她。

花園就在前面不遠,大鄴朝的花樹留到現在有百余年了,梨樹和烏桕長得又高又大。梨花謝了,烏桕便該開花了。纖細的嫩葉上伸出觸角一樣的花簇,不美但倔強,倔強地等待接下來的烈火滿樹。

“孝慧皇後曾是我的閨中密友,齊家和薛家更是世交,這些你都知道吧?”嚶鳴停下步子,轉過身看著他。

海銀台說知道,答得平靜,也答得篤定。

嚶鳴覺得繼續兜圈子,恐怕到最後也達成不了今天的目的。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索性橫下心說:“我大哥哥駐守在吉林烏拉城,好幾年沒回京了。上年遞了請安折子,皇上準他今年四月回京述職……”

“述職不過停留四五天,再想回京至少要等三年。”他十分順理成章地接了她的話,“咱們的事,就趁著他在京裏的時候辦了吧。”

這人這樣通透,倒叫嚶鳴愣住了。她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至少得向他暗示一回,他才能明白她的意思。結果他沒有讓她廢半分力,甚至沒有讓她感覺到半點尷尬,把這種急於成婚的迫切,一攬子全攬到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