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分(2)

米嬤嬤應了個是,她是宮中老人兒,當初太皇太後進宮為妃時就撥過去伺候的。後來萬歲爺的生母孝慈皇後過世,萬歲爺那麽點兒小人兒,是她陪著太皇太後捧大的,因此她在皇帝跟前很有體面。皇帝那性子,太過深穩,養心殿又有養心殿的章程,若不是她親自跑一趟,別人只怕連養心門都進不去。

米嬤嬤領了差事從慈寧宮出來,慈寧宮和養心殿相距不遠,過了永康左門就能看見南墻。她順著隆宗門內一小片開闊地過去,沒走多遠就看見禦前當上差的小富,抱著一大摞折子正要進門。她噯了聲,“小富,萬歲爺可在養心殿?”

小富定眼一瞧,笑著說在呢,“才從軍機處回來,又傳了吏部單獨問話。怎麽的,嬤嬤帶了老佛爺的口信兒?”說著回頭往門內瞧了眼,“這會子怕是不得閑,嬤嬤上圍房裏坐坐,我伺候您喝老奶奶茶。”

米嬤嬤笑罵:“猴兒息子,喝茶就喝茶,還喝老奶奶茶……”一面說一面邁進門檻。

養心殿檐下掛著金絲嵌紅線的竹簾,從東到西齊整卷起半人高,正好擋住南窗,看不見裏頭動靜。皇帝問吏治,想是要等上一陣子,便依小富說的,上西邊卷棚抱廈裏候著。

小富送完奏折,沒多會兒就端著茶水過來了,笑嘻嘻地敬上,說:“今兒難得好天氣,嬤嬤出來松松筋骨?”

米嬤嬤接過茶喝了一口,沒搭理他。不時回頭瞧明間方向,喃喃說:“萬歲爺這程子怕是忙壞了……”

小富說可不,“上年連著下雨,南省的水利,北地駐軍的糧草,一大攤子事兒,老爺子忙得整宿不合眼。前頭孝慧皇後大行,殯宮籌備完了還得奉移山陵,內務府剛呈了地宮圖樣來,萬歲爺瞧過了,說不好,墓道和寶頂都要重新做樣子……終歸一場夫妻,主子爺還是憐恤孝慧皇後的。”

這也是得臉且親近的奴才,才敢說這些話。帝後因皇後娘家攬權一直不睦,皇帝不給好臉子,皇後也是執拗的脾氣,兩個人打擂台,自大婚之後就各過各的,直到皇後過世。皇帝對先皇後,說感情自是全然沒有,可就像小富說的,夫妻五年,不至於身後事也不聞不問。生在帝王家就是這樣,枕邊人未必是可心的人,但相聚也是緣分,到臨了,風風光光送走,也算盡了心意。

米嬤嬤瞥了小富一眼,“你就嚼舌頭吧,留神萬歲爺端了你的吃飯家夥。”

“難不成嬤嬤還上主子跟前告我一狀去?”小富嘿嘿笑,又靦著臉打聽,“嬤嬤,聽說納公爺家的姑娘進宮來啦?這麽看來,等孝慧皇後喪期一過,咱們又要迎新的主子娘娘了?”

米嬤嬤放下茶盞皺眉頭,“你腚上皮癢癢,別只管和我啰嗦。再這麽沒規沒矩的,我不告禦狀,告訴大總管,到時候看不給你皮笊籬吃!”

這裏才說完,看見奉召的官員從明間裏出來。米嬤嬤站起身問:“裏頭是誰伺候?”

小富說是掌事的,又齜牙一笑,“您別讓大總管收拾我,我這就給您通傳去。”說罷縱起來,壓著帽子一路小跑進了殿裏。

米嬤嬤靜靜等待,看著一個小太監走走停停,按序從東梢間開始,一截一截把金絲竹簾升高了兩尺。太陽光打在細墁的地磚上,將近巳末了,風也和軟,吹在身上暖暖的,恍惚進了初夏一般。

很快小富便出來傳話了,說萬歲爺叫進。說完了低著頭,垂著袖子,老老實實在門前站班。

米嬤嬤進了明間,往東一看,養心殿掌事的德祿就立在東次間的門檻前。德祿是近身伺候的人,那麽皇帝必然也在東次間。她肅容進去,向上蹲了個福:“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東次間裏點著一爐沉水,幽靜的香氣徐徐飄散,調和了春日的流動氣韻,盤踞著一種纏綿低洄的味道。浩大的靜謐裏,只余皇帝翻動紙張的聲響,清嘉地、爽脆地,從耳邊一閃而過。

“伊立吧。”皇帝有一副漂亮的嗓音,敲金戛玉,時刻顯得深邃清晰,“皇祖母讓嬤嬤來,是有事吩咐麽?”

米嬤嬤說並沒有吩咐,“老佛爺是心疼皇上,說皇上這程子過於辛勞了,要仔細聖躬才好。又問皇上這幾日睡得怎麽樣,進得香不香,心裏頭越想越惦念,特打發奴才來瞧瞧皇上。”

皇帝輕牽了下唇角,他不常笑,這些年養成了習慣,臣子們即便窺探天顏,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唯有太皇太後時時的關切,才讓他臉上略有些表情,山河做的眉眼染上了一層淡靄,溫煦說:“替朕謝皇祖母垂詢。朕這段時候委實忙了,上皇祖母跟前請安也是點個卯就走,實在愧對皇祖母。”

米嬤嬤呵腰笑道:“老佛爺知道皇上忙,哪兒能和皇上計較這些呢。只擔心皇上身子,說祖孫兩個許久沒有拉家常啦,今兒請皇上過慈寧宮用膳,還叫了兩個角兒唱曲子,宮裏頭熱鬧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