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分(3)

米嬤嬤口中的和氣,顯然並不針對所有人。皇帝是天字第一號的人物,如此身份,往那兒一站,你就知道自己該下跪,該磕頭。

上回甬路上的匆匆一瞥,只看見個大概模樣,半個月過去了,幾乎已經想不起“龍顏”。只記得皇帝個頭很高,身形也挺拔,據阿瑪說皇帝尚武,如果出身在宗室之家,足可成為最有真材實料的巴圖魯。

嚶鳴對他的長相一點都不好奇,她低著頭,跟米嬤嬤上前。米嬤嬤向皇帝引薦,說“這位就是直義公納辛家的小姐”,嚶鳴在檻外的廊廡下斂袍跪拜,繃緊了脊背和十指,規規矩矩俯首:“奴才鄂奇裏氏,恭請皇上聖安。”

皇帝的袍裾就在眼前,因離得非常近,能清楚看見袍角上湧動的海水暗紋。他站在這裏,不立刻叫起,也不挪步,就這樣站著,裏頭足有一彈指的①功夫,像在費心琢磨著什麽。

嚶鳴額上起了一層薄汗,無法揣測皇帝的心思,只知道他並不待見她阿瑪。不讓起身,她只好繼續跪著,皇帝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她愈發放低身子,隱隱有芒刺在背之感。

幸好這可怕的審視沒有持續更長時間,皇帝淡淡說了句“伊立”,擦身往殿內去了。嚶鳴站起身,憋了半天的氣到這時才得以吐出來,心口還在砰砰急跳。安已經請過了,禮數也已經周全,她既然不是正經選秀進宮的,應當可以不必戳在跟前了吧!

她這麽想著,稍稍往後搓了兩步,正想回太皇太後給她指派的住處,忽然聽見米嬤嬤喚了她一聲。她心頭一蹦,惶然看過去,米嬤嬤笑著沖她招了招手,轉頭又向殿內的皇帝回話:“老佛爺先頭一直盼著萬歲爺,後來乏了,說進去眯瞪會子,吩咐奴才等萬歲爺來了就叫怹起身。”

皇帝的聲音不急不緩地飄出來,一字一句是不容辯駁的威儀,“皇祖母安寢,誰也不許打攪。朕難得閑暇,在這裏看會兒書,等皇祖母醒了再說話。”

米嬤嬤道是,這時小宮女端茶進來,接了米嬤嬤一個眼色,很快將朱紅的漆盤交到嚶鳴手上。嚶鳴怔了下,殿門上侍立的禦前太監沖她比了比手,瞧這意思,是讓她進去伺候茶水。

她很有些為難,平心論是不願意在皇帝跟前露臉的。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陰晴不定,誰知道哪裏做的不好,就要挨一頓呲打,甚至丟了腦袋。可既然進宮來,就得做好受刁難的準備,一切都得忍著,不為自己,就當為家裏太平吧。

勻了口氣,她小心翼翼托住漆盤,心想也沒什麽不易的,就當那是福晉。平時她在家也為嫡母端茶遞水,齊家是有根底的人家,入關前的老規矩十分繁復,她踏實學了不少,沒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一步一步走上栽絨毯,這毯子有緩沖的好處,不至於顛簸,也不會把茶水潑灑出來。皇帝坐在南炕上,腳下是花梨的腳踏,肘下枕著紫檀雕花的炕幾。給皇帝進茶斷不能登高往腳踏上踩,便將托盤放在月牙桌上,手裏捧著茶托,弓著身子,把茶盞敬獻在離他指尖兩寸遠的地方。

手不顫,身不搖,沒有聽見因初次見駕過於緊張,致使杯碟相擊哢哢作響的動靜。皇帝蹙眉看了她一眼,他記得這個人,皇後舉行喪儀的第二天,她出現在東一長街上。皇帝無論去哪裏,首先有人凈道,一長二短的擊掌聲,是為了提醒來不及避讓的太監和宮女子們面墻回避。但就是這個人,她似乎並未聽見這種暗語,亦或是聽見了也不明白。寬敞的甬道上只有她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路中央,走了好幾步,還傷春悲秋式地擰過頭,朝南望了一眼。

皇帝自然沒有心思停下問她的罪,他甚至沒有留意她的長相,便匆匆進了廣生左門。路上隨意問了句那是什麽人,德祿後來回稟,說是納辛家的閨女,皇後生前與她親近,閨中時就是密友。他聽後未曾放在心上,納辛和薛尚章蛇鼠一窩不是一天兩天了,兩家的女兒走得近,也沒什麽稀奇。

到今天才算看清這張臉,沒有顛倒容華之姿,以皇帝的眼光來說,只能算尚佳。穿著紺紅的坎肩,皮膚很白凈,也襯得一雙眼眸出奇黑亮。只是一直垂著眼,但可以想象,如果擡眼一瞥,也許會有秋波欲橫的況味。

可惜了,生在納辛家。

皇帝調開視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你叫什麽名字?”

皇帝聲音低沉而和緩,北京人口音重,常有連讀的習慣,松散起來幾個字省略成一兩個也是常有。但皇帝不一樣,他受過良好的咬字訓練,沒有那種拖泥帶水的慵懶,一是一二是二,清晰決斷,且有筋骨。

嚶鳴蹲了個安,“回萬歲爺,奴才小字嚶鳴。”

皇帝沉默下來,半晌才幾不可聞地輕輕一哂,“嚶鳴求友,人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