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立夏(4)

有水的地方就有靈氣, 那臨溪亭下開鑿的一方水池修得很大,雖被紅亭子分隔成了兩半, 依舊悠然蓄養了滿池蓮花。

時節還未到, 零星株莖上結了花苞, 當真是尖尖角,只有剛才那羊肉燒麥大小。但荷葉確實已經相當繁盛了,一重疊著一重, 頗有接天之勢。

葉子當然都是今年的新葉, 但生得早晚有很大的差別,老葉顏色深沉, 葉盤上的脈絡有力透紙背的深刻。新葉的顏色便要淺許多, 帶著一點嬌嫩的翻卷, 脈絡像美人畫斜紅, 手法輕俏,點到即止。

臨溪亭池畔有漢白玉望柱圍砌的欄板,人彎腰采摘, 伸長了胳膊恰好能夠著葉底。嚶鳴讓松格拽住她, 自己探身下去,蓮葉稠密,層層綿延幾乎遮擋住了湖面。等她探近了,透過葉與葉的縫隙,才看見底下池水清澈見底, 水裏竟還有魚, 十分傲慢地, 旁若無人地遊了過去。

嚶鳴低呼:“有錦鯉!”

松格也伸脖兒看,“哪裏?在哪裏?”

邊上一個聲音柔軟地響起:“眼下荷葉太盛,看不清水底,等到荷花都謝了,那些魚便浮上來了。”

慈寧宮花園是宮裏妃嬪們解悶兒消暑的地方,幾乎不管什麽時候來,都能遇上個把出來逛園子的身影。嚶鳴收回身子望過去,先前出聲兒的是個年輕的女子,穿月白紗納團花的氅衣,規整梳著把子頭。發髻上簪簡單的首飾,唯有一串細密的青玉細珠串在耳畔搖曳,襯著清白的肉皮兒,有幾分人淡如菊之感。

嚶鳴打量她,她也含笑望著她,“姑娘不是宮裏老人兒,想是老佛爺才接進宮來的吧?是納公爺家的姑娘?”

瞧這穿著打扮,應當是皇帝的妃嬪,不管是什麽位分,見了就行禮總不會錯。

嚶鳴沖她蹲安,垂首道是:“奴才初來乍到,沒見過宮裏的主兒們,不知應當怎麽稱呼,還請恕罪。”

這一蹲可憑誰都生受不起,受了禮的人忙上來攙扶,笑道:“姑娘快別這麽的,這不是折我的壽麽。雖說眼下位分未定,將來也必要姐妹相稱的。老佛爺上年違和,怕人多鬧騰得慌,免了晨昏定省,我也不得進慈寧宮見一見姑娘。今兒有幸遇上了,姑娘倒給我行禮,真叫我不能活了。”

宮裏上下都知道,孝慧皇後走後納辛的閨女就進來了,還是老佛爺親自打發人去府上接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如今正好遇上了,那就打個招呼,預先露了臉,將來也不算全生。

邊上隨侍的宮女應了聲,“這是我們怡嬪娘娘,奴才小喜,給姑娘請安。”

嚶鳴笑了笑,說不敢當,“我是進來侍奉太皇太後的,當不得你這聲奴才。”又對怡嬪道,“小主兒來逛園子的?今兒雨後初晴,是該出來松泛松泛。”

怡嬪有一雙丹鳳眼,些些吊著梢兒,笑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況味。她順應著:“可不是麽,姑娘也進園子逛逛?”

嚶鳴說不是,“奴才是來采些鮮荷葉,回去給老佛爺做荷葉粥吃,不想在這兒遇上了小主。奴才失禮得很,原該上小主們宮裏,給各宮小主請安的。”

怡嬪聽了一應擺手,“姑娘快別這麽說,讓丫頭別以奴才自稱,自己倒還這麽的。”一面轉頭吩咐小喜陪著嚶姑娘的人一塊兒打荷葉,一面親親熱熱攜了嚶鳴的手進了亭子。

亭子四面開檻窗,四方都能看見風景。靠墻的一圈擺放著長椅,臨窗坐著,風從四面徐來,吹在身上很和暖。怡嬪搖著團扇道:“咱們宮裏的人,擡頭四方天,低頭四方地。守著規矩,能去的地方不多,只有這裏和後頭禦花園,還能走走散散。上回大行皇後治喪,我也在鐘粹宮,姑娘進來祭拜那會兒,我隨內命婦們退到偏殿去了,就坐在窗前,看著你進來的。”

嚶鳴哦了聲,她那會兒是獨自進的正殿,當時靈前只有四個守靈添燈油的宮女太監。料著太皇太後和太後在幔子後頭瞧著,她自然不好隨意張望。橫豎進去就是被人打量的,也沒什麽可奇怪,不過這主兒有心的結交,叫她有些不大自在。

怡嬪呢,似乎並不在意她熱絡不熱絡,她自己也是淡淡的模樣,搭在雕花窗台上的手,慢悠悠盤她的十八子手串。

“我早聽說過,姑娘和大行皇後在閨閣裏就好。少時的友情多難得啊,如今皇後娘娘不在了,姑娘該多傷心!”她極慢,極深刻地說著,“皇後娘娘可憐見兒的,最後的日子裏疼得什麽似的,宮外頭娘家太太無旨不得入宮來,她就只能巴巴兒瞧著門,那形容,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唉,說句大不敬的,走了反倒輕省了,少了那許多痛苦,上天做神仙去了。姑娘如今進宮來,旁的都不要緊,茲要是心境開闊,日子還是過得的。”

宮裏每一個人都打著自己的算盤,每一句話背後都有深意。嚶鳴原本不在乎她說些什麽,但她提起深知臨終前的樣子,還是讓她感到一陣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