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夏至(4)

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 反正皇帝當時是什麽表情,她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想起來, 八成覺得她可氣可殺吧!

第二天她起身, 德祿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嚶鳴覺得奇怪, 平時他都是極熱心, 極周全的。今天為什麽把她當成了洪水猛獸?難道她昨夜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兒了?

這麽一想, 毛骨悚然,她噯了聲, 小心翼翼對德祿道:“諳達, 我的酒量真是太不濟了, 就那麽一小碗,後來的事兒全不記得了……您提點提點我,我的酒品如何?沒借機撒野吧?”她覺得自己好歹是大家子小姐出身,一輩子謹小慎微地說話辦事,再糊塗也不會過於出圈兒的。

她滿臉求證的神情, 看得德祿訕訕的, 他說沒有, “姑娘酒品很好,喝醉了也就是話多些, 絕不動武。”如果跳了半天沒能勾住皇帝肩頭,最後不得不放棄不算動武的話……

嚶鳴很願意相信他的話, 相信自己是有分寸, 有修養的。話多點兒沒關系, 上回連那麽大逆不道的都說過,料著皇帝再聽旁的也不會太過驚訝。反正她還活著,除了頭痛欲裂也沒有落下別的損害,所以趁著皇帝不在,她向德祿一欠身,說:“請諳達替我帶話給萬歲爺,奴才昨兒睡得很安穩,沒什麽不習慣的。今兒我身上大好了,就不來麻煩萬歲爺了,謝萬歲爺隆恩。”說完自己捂著臉,頭也不回地跑了。

“好家夥,”小富看著那背影喃喃,“這主兒真是膽大妄為。昨兒夜裏究竟醉了還是沒醉?她拽著萬歲爺叫兄弟,當時嚇得我舌根兒都麻了。”

德祿搖頭,誰說不是呢,她大概是把萬歲爺當她家裏的兄弟了,教了他許多為人處世的大道理,把萬歲爺都說懵了。

“我覺得,咱們主子爺還是挺稀罕嚶姑娘的。”小富說,太陽光打在臉上火辣辣的,他忙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您瞧近來的事兒,主子爺對嚶姑娘真寬厚。”

德祿笑了笑,“所以我說,好好巴結準錯不了,這主兒和旁人不同。”說罷見後面劉大總管張羅起了開拔,忙和小富快步上前,聽大總管示下去了。

嚶鳴回去找松格,松格正頂著大太陽,站在車前等她。見她回來趕緊打起了車簾,“這天兒說熱就熱了,主子快上車。”等她主子安頓下來,她抽扇子給她扇風,一面仔細打量她,“萬歲爺沒難為您吧?”

嚶鳴嗯了聲,有點兒犯糊塗的模樣,“我往後再也不裝病了,病了得吃藥,昨兒他們給我熬了黃酒姜湯,把我喝醉了。”

松格沉沉嘆了口氣,“萬歲爺對您真好,這麽事無巨細地關懷您。”

其實她是想說,萬歲爺真是閑出蛆來,這麽較著勁兒地收拾您。其實嚶鳴也覺得皇帝挺閑的,他不是夙興夜寐,政務巨萬嗎,怎麽老能騰出時間來給她小鞋穿呢,而且如此孜孜不倦,他就沒有膩的時候嗎?

她長嘆一聲,捧住了腦袋,在皇帝這頭受到的委屈越多,她就越感懷自己時運不濟,錯過了那麽好的海銀台。

那天他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便煙消雲散了。現在回憶起來,是溫暖的,篤實的,讓人心頭悸動到陣痛。以後也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人,能給她這樣的感覺了,紫禁城裏只有一個男人,這男人不提也罷。她很惆悵,她的青春沒開始就結束了,外頭姑娘到老了,能回憶一下年輕時候的溫情與澎湃。她呢,剩下的也許只有一潭死水,還有皇帝的一雙死魚眼睛罷了。

“您在大帳裏過夜,奴才昨兒就沒睡踏實。”松格說,“我怕您挨欺負,您一個姑娘家的……”

嚶鳴摸了摸額頭,“這個不必擔心,皇上說了對我沒意思,金口玉言,不能蒙人。”

松格有點納悶,“那他不搭理您不就成了麽,還非得把您弄去,戳在他眼窩子裏……奴才覺得萬歲爺是瞧上您了,他說對您沒意思,不過是給自己找臉罷了。”

嚶鳴被她說得一愣,愣完了認為毫無道理,“你是沒瞧見他的臉,拉得那麽長,從不沖我笑。要笑也是冷笑,這能是瞧上我的意思?”

松格想想也是,皇上還老說不願意看見她主子,讓她主子滾……

“那昨兒晚上,您二位是怎麽睡的?大帳又不像屋子,分正殿和後殿。”

這下嚶鳴答不上來了,她喝醉後就斷片兒,只記得那張榻大小正合適,睡得也很舒坦……

她是記不起來了,可皇帝記得清清楚楚。

金龍禦輦在黃土道上前行,車輪揚起漫天塵土,一蓬蓬的熱氣也隨即向上升騰。皇帝坐在寶座上,天氣再熱,也同他不相幹似的,他依舊氣定神閑地讀書。可翻了兩頁,忽然頓下來,那個二五眼丫頭一臉張狂地從腦子裏蹦了出來,左手掐腰,右手指著他,大著舌頭說:“你得多吃點兒,看看,都瘦成人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