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暑(3)(第2/3頁)

德祿邁著鶴步走進了東暖閣,這會子正是萬歲爺預備小憩的時候。三慶在邊上整理文書,萬歲爺擱下禦筆站起了身。

“主子,才剛姑娘和奴才說話兒來著,奴才說小富今兒身上不好,姑娘真是個敞亮人兒,怕咱們值上倒不過來,自願給主子上夜。”

皇帝聽後略怔了下,神色倒也如常,只道:“昨兒繳了她八錢銀子,只怕這會子正懷恨在心呢。”

德祿說不能夠,“姑娘的心胸,主子還不知道麽。她伺候主子也是一心一意的,不過初來乍到,難免鬧些笑話,等時候一長,自然如魚得水。”

皇帝哼了聲,再沒說旁的,舉步朝後頭寢宮去了。邁過穿堂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體順堂前的陰影裏,纖細的身形,黑鴉鴉的大辮子,身後是一片浩蕩的光瀑。皇帝頓住了步子,揣測她是不是也動了一點心思,開始留意皇後份例的屋子了?

正想著,她轉過身來,一眼就看見了他。皇帝避讓不及,只得裝作從容的模樣走過穿堂,到了明間檐下停住了問她:“聽說你今兒夜裏頂替小富?”

嚶鳴說是,“奴才給主子上夜,主子有什麽需要,只管吩咐奴才。”

皇帝聽了她的話,忽然心頭一動,只是不敢想歪了,還得硬找出話來擠兌她:“吩咐你?你會端茶遞水,還是會捶腿打五花拳?”頓了頓想起來,“對了,你會端茶遞水,爪尖燙焦了也不知道扔,是朕看扁你了。”

嚶鳴氣不打一處來,心道因為你才被你皇祖母考驗,你還說上風涼話了?可是要反駁,就得牽扯上皇後的位分,她這會子也不想提那樁,便夾著尾巴做小伏低,充分展露出了狗腿子的做派,“扔了老佛爺該讓奴才家去了,奴才還沒伺候夠萬歲爺呢,不忍離去。”

不忍離去……她是說漂亮話,可在皇帝聽來,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蹙眉看著她,竟感覺到一絲悲哀,如果自己發話讓她出宮,恐怕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跑得沒影兒了吧!

嚶鳴看見皇帝神色凝重地進了明間,又日新的窗戶開了半扇,天兒很熱了,他歇覺從來用不著人打扇子,有時候她簡直要懷疑,這人是不是天生冷血。

嚶鳴自己扇了兩下扇子,也沒往心裏去,轉身進了體順堂,這是個面闊五間的格局,相當於後殿的東耳房。養心殿裏的屋子分隔成緊湊的小間,並不像外頭人想象的那樣,皇上一個人住在四面不著邊的大殿裏。這裏的一桌一椅都精美工細,紫檀的木工物件,還有寶石花盆景西洋鐘,無一不顯示出帝王家的尊崇與奢華。

主子歇了,她不能歇,西梢間裏有個書架子,上頭擺了些書籍,她閑來打發時光也愛看書,不過進了宮,這種消遣幾乎沒有了,一得了空就是做針線繡花兒。

她搬了張椅子,坐在書架前看書。夏天的輕羅柔順垂墜,襯得側影單薄。一墻之隔的萬歲爺也沒有午睡,一個人慢悠悠在屋子裏打轉,也不知在思量什麽。

德祿抱著拂塵,在穿堂的抱柱後看著,心裏不免有些感慨,將來帝後的心境大概也就是這樣了。萬歲爺面上沉穩,其實熱血滿懷,沒有熱血的人執掌不了萬裏江山;嚶姑娘呢,道心如恒,享受俗世的精致生活,有兩道迷人的眼波,一顆超然物外的心。某種程度上她和皇太後很像,所以太後才格外喜歡她。這世上的喜歡從來不是無緣無故的,要麽出於瞬間的怦然心動,要麽就是遇見了另一個自己。

熱啊,心靜自然涼全是蒙人的。午後一點兒風都沒有,滿世界就像個蒸籠,德祿站在那裏汗如雨下,覺得自己快要熟了。不遠的慈寧宮花園裏樹木參天,樹上的唧鳥扯開了嗓門叫喚,龐大浩瀚的聲浪,能傳出去幾裏遠。蟬鬧得越歡,就越叫人心煩,這種心煩點燈熬油般,到了傍晚時分才逐漸消散。

萬歲爺上軍機處議事去了,嚶鳴是到了禦前才大致明白皇帝的政務有多繁忙。她原本以為朝廷養著那麽多的大臣,應該事事有人分憂的,結果並不是。有些臣工擅提意見,擅於向皇帝表明自己愛思考,然而意見提出了又不去解決,可見這意見就是為皇帝預備的。辦實事的大臣也很多,皇帝忙,他們也忙。當然還有個別像納公爺那樣蒙事兒混日子的,以前嚶鳴就納悶,她阿瑪怎麽能有那麽多的閑暇捧戲子養小情兒呢,原來忙的是皇帝,不是他。

這麽一想,似乎有些對不住皇帝,萬歲爺的操勞,成就了納公爺之流的遊戲人間。嚶鳴在養心門上等著,天黑了,門外白紗燈籠高掛,投下了一地的光。光影裏無數細小身影竄動,有土的地方就有蟲袤。她很怕那些小東西,不光這些尋光的飛蟲,還有葉上的肉蟲,枝頭懸掛的“吊死鬼兒”,她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