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立秋(4)

禦門聽政是大朝會,並非天天有, 平常大多是在乾清宮和養心殿“叫起”。所謂的一起, 是以一個或幾個人為一撥, 王公軍機和封疆大吏們受傳召, 進暖閣向皇帝具本奏對。凡叫起一律在辰時以後, 因此不必像禦門聽政時弄得那麽大的陣仗。雖然起身仍舊是雷打不動的五更, 但省下了復雜的朝服穿戴時間,其中至少有一盞茶的工夫,可以在後殿消磨。

三慶來伺候皇帝穿衣,藍袷紗袍外罩紅青二色繡金龍紗褂, 層疊的輕紗襯得皇帝愈發面如冠玉。皇帝擡起手, 轉動了下拇指上的虎骨扳指,問:“今兒幾起?”

三慶道:“回主子話,奏事處遞了牌子,一共五起。”

這時外面檐下傳來擊掌聲,輕微地一聲叩擊, 像往葫蘆裏塞了一支落單的小掛鞭,比往常悶了大半。然後一溜南窗都支了起來,皇帝朝外看了眼, 這個時節的天兒亮得不如夏至之後早了, 三伏芯兒裏那會子五更天光大亮, 如今同樣的時辰, 天邊才泛出一點蟹殼青來。

德祿在滴水下鵠立, 禦前太監睡得比狗晚, 起得比雞早,可每天見他都是精神奕奕,從來沒有一日面含倦態。他很熟練地打手勢,分派各處上值辦差,眼下是料理萬歲爺起居,過會兒就是東暖閣裏的叫起事宜。忙碌的當口還要留意體順堂的情況,只見他探著身子往東看,脖子越深越長,人站在台階邊緣,再傾斜一點兒,就要栽下去了。

皇帝看不見一墻之隔的東耳房,只有兩眼緊盯德祿。看了半天,也沒見往體順堂指派洗漱用具,便料著二五眼應該還沒有起來。

德祿收回身,朝後殿瞧了一眼,斜穿過支窗看見皇帝的臉,忙繞過明間進來回話,呵了呵腰道:“主子爺,姑娘這會子還睡著呢,想是昨兒伺候得太晚了,起不來。”

這話含含糊糊,有種曖昧不清的味道。皇帝平常不愛聽這種模棱兩可的話,可如今卻格外享受這種不清不楚,淡聲道:“年輕孩子貪睡,由她去吧。”

德祿和三慶暗自交換了眼色,發現萬歲爺這陣子對姑娘真是太寬厚了。嚶姑娘才比他小了五歲而已,他把人家歸為了年輕孩子那一類,通常感情就是從這種盲目的保護弱小上來的。雖然萬歲爺曾經無數次被嚶姑娘坑過,他還是一片丹心地認為她還小,有資格在養心殿睡到日上三竿。

德祿笑著應了個嗻,又道:“昨兒豌豆和海棠伺候得挺好的,奴才在外頭聽見她們閑聊來著,嚶姑娘像是挺待見她們的。既這麽,這兩個就派在體順堂吧,禦前出去的人沒有二心,將來隨姑娘走,主子也能放心。”

皇帝點了點頭,“你瞧著辦就是了。”一面說,一面正了正腰上蹀躞帶。忽然想起她半夜討要月銀的事兒,便吩咐德祿:“她昨兒哭窮,說想看看內務府的銀子長什麽樣兒。也是,進宮好幾個月了,竟沒給她發放月例銀子,這件事是你的疏忽。叫人家親自開口,說偌大的紫禁城就短她幾兩銀子,沒的惹人笑話。”

德祿啊了聲,“是是是,是奴才疏忽了,奴才原以為姑娘的月銀在慈寧宮那兒造了冊的……”說著頓下來,抹了下自己的臉皮賠笑,“怪奴才昏了頭,回頭就上內務府去。不過主子爺,您瞧放多少合適呢?奴才是宮殿監副侍,每月領月銀六兩,另有米六斛,公費銀一兩二錢。要是照著皇後份例,那每年就是一千兩,還有各色妝緞、吃食、蠟炭等……請主子示下。”

皇帝略思量了下道:“她是二月裏進的宮,到這會子滿五個月了,朕也懶得算計,給她一千兩就完了,省得再聒噪。”

德祿怔了下,知道這就是按皇後份例算了。瞧瞧,誰還敢說萬歲爺嚴苛不好處?皇後這還沒冊封呢,月例可算給了個滿夠。

“那主子爺,您瞧要不要順帶便的,賞姑娘一兩樣小物件?”德祿笑著說,“女孩兒最喜歡那些奇巧玲瓏的首飾,銀子這東西雖好,沒有溫情在裏頭,還是再送點兒首飾吧,也是主子爺的心意不是?”

送首飾?不是按份例分派,是鄭重的送?皇帝心裏是松動的,也想看見她高興的模樣,可是轉念再一想,萬一被她察覺出什麽來,豈不老臉喪盡?

“不送。”皇帝生硬地說,“一千兩銀子已經超了份例,還送什麽首飾!”

德祿噎了下,三慶也眨巴了兩下小眼睛,他們一致覺得,萬歲爺哄姑娘要是有治理朝政一半的手段,這會子嚶姑娘早對他投懷送抱了。

可主子就是主子,主子只能留神諫言,不能強行要求他按你的想法辦事。德祿道嗻,“奴才領命,過會子就把嚶姑娘的月例銀子補齊。”

當然了,他後來忙前殿差事,這件事兒不容耽擱,打發小富去了。小富上內務府跑了一趟,傳主子的令兒給齊二姑娘放一千兩銀子。內務府的大筆款項進出,都得經總管富榮的手,他慢吞吞從值房裏走出來,見了小富一笑道:“這會子放一千兩,是什麽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