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立秋(6)

德祿過去傳話的時候, 表情十分凝重。他沖嚶鳴呵了呵腰道:“姑娘, 萬歲爺說, 您上回和怹老人家提起《本草綱目拾遺》, 萬歲爺對那本書倒有些興致。只不過這書各篇各卷後來經歷代學士添補謄錄, 要找母本有些難。您瞧,能不能勞您大駕, 替主子上敬思殿書局挑選?您進宮也有程子了,南路還沒去過吧?敬思殿是武英殿後殿,就離十八槐不遠,這會兒的風景正是大好的時候, 上那兒走走也不賴。”

原本禦前太監說話辦事都帶著笑模樣,今兒不知怎麽, 竟有些哭喪著臉。嚶鳴嘴上應了, 仔細打量了德祿一眼, “諳達怎麽了?是身上不好,還是挨主子責罰了?”

德祿的沮喪並沒有打算遮掩,算是給她提個醒兒吧, 但不好明說, 便道沒什麽,“我二舅老爺死了, 心裏有些難過。”

嚶鳴哦了聲,隱約也有所察覺, 自昨兒發現核舟丟了, 她心裏一直七上八下, 因此格外留意禦前人的一舉一動。皇帝倒像沒什麽,神色如常,時刻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威風模樣。她進宮至今,對那位主子的脾氣也算摸著了幾分,但凡他心裏裝著事兒,即便臉上不動聲色,話裏總要敲打你兩下。不過只是不敢確定,因此不時偷著看他一眼,可能看得有些勤了,他還惱羞成怒,炸著嗓子說:“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朕再好看,你看了小半年了,還沒看夠?”嚇得她趕緊收回了視線。

所以照著以往龍顏大怒時候的反應推演,至少在她丟了核舟後,他沒有明顯想收拾她的跡象,看來核舟並不在他手裏。不過德祿的樣子又讓她不得不提防,只怕禦前有了變故,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她說:“您節哀吧,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還是看開些為好。”

德祿嘆著氣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來,“今兒主子叫去嗎?”

嚶鳴有種開張式的喜悅,說不,“今兒翻了祥嬪的牌子。我同瑞生交代過了,他這會兒已經預備去了。”

瞧瞧,這主兒心有多大,她一點兒不覺得萬歲爺翻牌子有什麽不好,甚至真心實意為小主們高興。看來還是沒動心思啊,要是真把萬歲爺裝在心裏頭了,還能笑得出來嗎?

德祿暗暗又嘆了口氣,然後擡眼看天色,說:“時候不早了,要不您這就過去吧,找出來防著主子夜裏要看。”

嚶鳴領了差事,和松格一道往南去,奇怪的是一向周全的禦前管事,這回連個帶路的蘇拉都沒派給她。摳摳搜搜掏出一張路線圖來,說讓她們照著圖上畫的走。

圖紙在松格手裏骨碌碌旋轉,她壓根兒鬧不清哪頭是南,哪頭是北。

嚶鳴被她轉得眼暈,接過來自己查看,簡直懷疑這丫頭的腦子是實心的,這麽大的乾清宮就在上頭畫著呢,她偏看不見。

照著圖上的箭頭一直往前,再擡眼時已經能看見德祿說的十八槐了。那十八棵槐樹是大鄴最後一朝皇帝種下的,到如今早已長得參天。王公大臣和宮人們出入西華門必要經過那裏,等天涼一些的時候,據說落葉能給方圓數畝鋪上一層綠氈,屆時再來,大概會有“仄徑蔭宮槐,幽陰多綠苔”之感吧!

慈寧宮南天門以南,真是好大一片空地,武英殿當初是作召見群臣之用的,後來皇帝理政搬到後頭去了,這地方漸漸變得冷清了。遺世獨立雖很有意境,但用得少了便缺乏維護,她們還沒到跟前呢,就看見太監們搬著木料往來,武英殿的殿頂上站著匠人,晚霞映滿全身,像廟裏的十八銅人。

松格笑起來,“奴才想起一句話,說太和殿再了不起,殿頂的琉璃瓦也要容瓦匠撒頭一泡尿。可見多重的規矩,在這些糙人跟前全不頂用。”

嚶鳴也是一笑,這世上的方圓體統本就是從眾,遵的人多了,才成了規矩。

正在修繕的地方,下腳得留點兒神。松格攙著主子走到武英門上,原想找管事太監引路的,沒曾想四顧之下,竟發現了海銀台的身影。

松格很驚喜,低呼了一聲:“主子您看,那是誰!”

嚶鳴順著她的指引看過去,見武英殿大殿前站著個熟人,他這程子大約一直在外奔走吧,人相較鞏華城時黑了不少,也愈發精幹練達了。原本這個人在記憶裏慢慢褪了色,但今兒忽又一見,當日余暉下的眉眼,還有落在指尖的輕盈一握,又以無可抵擋之勢重新清晰起來。

不過這次的相見應當不算巧遇,是有人成心安排的吧!嚶鳴心裏門兒清,那枚丟失的橄欖核,到這會兒終於顯露出它的作用來了。皇帝的小肚雞腸她不是沒領教過,難怪莫名其妙派她上敬思殿取書來,果真是拿住把柄了。

然而青天白日的,還能捉奸不成!

海銀台也瞧見她了,原本正為匠人錯接了榫頭惱火,乍然看見她站在門廊旁的陰影裏,那點不快瞬間就消散了,竟有些久別重逢的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