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頁)

她輕悄悄地溜出了房間,客廳裏暗沉沉的。只在樓梯拐角亮著一盞小燈。她赤著腳,走下樓梯,半摸索著,找到了茶幾和電話,坐下來,她也不開燈,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撥著電話,她知道:樓上只有文牧夫婦房間裏有分機,她希望撥號的叮鈴聲不要吵醒他們。

接電話的是倩雲。她顯然還沒睡。

“喂,姐,”她詫異地說,“有什麽事嗎?你怎麽這麽晚打電話來?聽說可慧出了車禍,你幫我向她說一聲,我忙著寫畢業論文,也沒去看她,她好了嗎?”

“是的,今天出院了。”

“噢,我知道她不會有事的,”倩雲咭咭呱呱的,“她的長相就是一副有福氣的樣子,不會有事的。喂,姐,她是不是在和高寒談戀愛?”

天!不要談高寒。她抽了口氣:

“倩雲,”她打斷了她,“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明天回去。”

“上午嗎?我有課。你回家看媽媽爸爸嗎?你是該回來一趟了……”

“不不,倩雲。我並不是回家一趟,我是準備搬回家住了。長期回家了。你明天早上跟媽說一聲……”

“搬回家住?”倩雲叫了起來,敏感地問,“發生了什麽事?你和鐘家鬧別扭了?……”

“不是。你不要亂猜。是因為……想通了。你不是一直要我回家住嗎?你——不歡迎我回家住嗎?”

“怎麽會?太好了!姐,你能想通真太好了!我明天不上課了,請半天假來接你!”

“算了,倩雲。我自己會回來,你別請假,我又沒有什麽東西,一口箱子而已,叫輛車就回來了。”

“你確實——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嗎?”倩雲懷疑地問,“老實說,我不太相信你是單純地想通了。鐘家怎麽說呢?”

“我還沒告訴他們!”

“姐,”倩雲遲疑了,“你很好吧?”

“我很好,真的。總之,明天就見面了,有什麽話,我們明天再說!”

輕輕地掛斷了電話,她在黑暗中坐著,心裏湧塞著一股難言的苦澀。半晌,她站起身來,正預備走開,客廳裏的一盞台燈突然亮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擡起頭來,文牧正坐在客廳一角,靜靜地看著她。

“噢,”她驚慌地說,“你怎麽還沒睡?”

“坐在這兒想一些事。”文牧說,眼光緊盯著她的胸口,她隨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那獅身人面像正垂在睡衣外面,她慌忙把它藏進衣領裏去。文牧擡眼看著她的眼睛,低聲說,“所以你要回去?”

她輕輕地蹙起眉頭,沒說話。“盼雲,”文牧燃起了一支煙,走過來,把一只手壓在她肩上。“我知道的,我都看在眼裏,我想,不只我知道,媽也有些明白。”她仍然不說話。

“請你原諒我,盼雲,”他溫柔地說,“天下的父母都很自私,可慧是個感情非常強烈的孩子,我不要她受傷。我一直怕她受傷。”

她背脊挺了挺,仍然不說話。

“你心裏在罵我,”他低語,“你有種無言的反抗精神。唉,盼雲,相信我,我並不希望家裏發生這種事。剛剛我坐在黑暗裏,我就是在想你的問題。我不願可慧受傷,但是,我們全家都在讓你受傷。”

她還是不說話。

“怎麽?”他嘆了口氣,“恨我們?”

她望著他,搖搖頭。

“我不恨任何人,”她幽幽地說,“而且,我很感激你,自從文樵死後,你最照顧我。現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既然你已經發現我要回去了。”

“什麽事?”

“幫助他們兩個,尤其是——高寒。給他時間,不要逼迫他,不要明諷暗刺,給他時間。幫助他,他真的需要幫助。”她咽住了,兩滴淚珠從眼眶裏奪眶而出,沿著面頰滾落。

“哦,盼雲!”文牧輕喊。從口袋裏掏出了手帕,他激動地去擦拭她的面頰。“我多虛偽!多自私!多殘忍!我們實在無權讓你這樣痛苦!你並不欠鐘家什麽,你又這麽年輕,如果能有個新開始,比什麽都好……”

“不,不,不要說了!”她啜泣著,憋了一整天的淚水忽然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他慌忙扶住她,急促而低聲地說:

“別哭,請你別哭!”

她把面頰埋在他肩頭,他擁著她,輕拍著她的背脊。在這一刻,她對文牧有一種親切的,半像父親,半像兄長的感情。事實上,在鐘家三年,她深深體會到文牧對她那種無言的照顧,也深深體會到,只有文牧比較了解她內心深處的感觸和哀愁。現在,高寒的事在兩人間一說破,她就恨不能對他放聲一哭了。因為,她不能對任何人說,不能對任何人哭。

他不停地拍撫她,急切地想止住她的眼淚,卻苦於無言安慰,苦於必須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個保護幼雛的老鳥,他恨自己的虛偽和自私,恨自己和全家加在她身上的痛苦,甚至,恨那早逝的文樵!……有妻如此,怎舍得魂歸天國!他恨這一切。恨這一切加起來的結果——盼雲。一個孤獨無依,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