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數年後。

又是夏天了,天氣特別地燠熱。

醫院,似乎也變成了觀光旅社、餐廳之類的地方,從早到晚,人來人往,簡直不斷。流行感冒正在蔓延,內科醫生沒有片刻休息。偌大一個大廳,每張沙發上都坐著人,走廊上的候診椅上,就更不用說了。這個世界是由人組成的,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人潮。

高寒已經忙了一整天,早上七點鐘就開始值班,看了大約一百個病人,巡察了病房,聽了內科主任好幾次訓話……終於,下班了。他透了口氣。想起小兒科病房有個小男孩,和他交了朋友,每天一定要見見他。他就穿過大廳,往小兒科病房走去。

在大廳到走廊的轉角處,有個女人正彎著腰系鞋帶,他下意識地看看那雙鞋,黑色高跟鞋,腳踝上繞了好幾圈帶子,那女人有一雙漂亮的腳和勻稱的小腿。忽然,他震動了一下,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垂著個墜子。由於她正彎著腰,那墜子就蕩在半空中:一個獅身人面像!

可能嗎?再一個“偶然”!他血液的循環加快了,心跳加速了,他走過去,停在那女人的面前。那女人感到自己身邊增加了個陰影,看到了那醫生的白制服,她系好鞋帶,站直身子,面對著高寒了。

“盼雲!”高寒低喊了一聲,喉中居然有些嘶啞。她身長玉立,衣袂翩然,還是以前的模樣!所不同的,她更成熟了,更美了,更有種女性的嫵媚了。她以往總穿黑色和暗色的衣服,現在,卻是一襲絲質的鵝黃色衣裳,說不出地雅致,說不出地飄逸。她站在那兒,以一種不信任似的眼光,深切而驚訝地看著他,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高寒!是你啊!你當了醫生了?”

“實習醫生。”他更正著,緊盯著她,“你——來醫院做什麽?”

“只是檢查一下身體,已經都看完了。”

“我以為——你在美國。”

“是的,才回來一個禮拜。鴻志回國來開會,你知道,心理醫生的專門會議,討論他的一篇論文。”她笑笑,頓住了,直視著他,“你——好嗎?”

“我——”他深呼吸,“不好。”他看著她胸前的獅身人面像,再看向她的眼睛,她眼裏已迅速地充滿了感情,充滿了關懷,充滿了某種屬於遺失年代裏的柔情。這使他一下子就激動而燒灼起來。

“我們去餐廳坐一坐,好嗎?”他問,“我——請你喝杯咖啡。”

她猶豫地看了一下表。

“鴻志五點半要來接我!”她說。

他也看了一下表。

“還有半小時!”他急促地說,迫切地盯著她,“難道為了老朋友,還吝嗇半小時?”

“你——不需要工作嗎?”她看看他的白制服。

“我已經下班了。”

她不再說話,跟著他走進醫院附設的餐廳。這家醫院是第一流的,餐廳也裝潢得非常典雅,絲毫沒有醫院的氣氛,他們在靠窗的角落裏坐了下來,點了兩杯咖啡。他始終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她啜著咖啡,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縮,她那明亮的眼睛裏盛滿了溫柔。

“我已經聽倩雲說了,”她開了口,“你居然沒有和可慧結婚,真遺憾,你們是很好的一對。我弄不懂,她怎麽還是嫁給了徐大偉?”

他緊盯著她。

“你不知道嗎?”他問。

“知道什麽?”

“可慧沒有再寫信給你?”

“她從沒給我寫過信!我剛去美國時,還給她寫了封信,她也沒回。”她微蹙起眉梢,更深更深地凝視他,“你們還是鬧翻了?”她問。

“盼雲!”他咽了一下口水。凝視著她,終於說了出來,“當初,我們都中了她的計!她——從沒有失去過記憶,從沒有忘記在杏林中的一幕,她對我們兩個演了一場戲——為了報復。”

她睜大眼睛,愕然地皺眉,愕然地搖頭。

“不。”她說。

“是的!”他深深地點頭,懇摯地,“後來,她跟我攤了牌,她說——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

她愣在那兒,好半天都不動也不說話,只是蹙著眉沉思,似乎在努力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瞅著她,靜靜地燃上了一支煙。煙霧在兩人間彌漫、氤氳,然後,慢慢地擴散。

“哦!”她終於吐出一口氣來,低下頭去,她用小匙攪動著咖啡。“簡直不可思議!”她看了看手表,半小時在如飛消失。

他的手一下子蓋在她的手上,也蓋在那手表上。

“不要看表!”他激動地說。

她擡起睫毛來,驚愕、震蕩、迷亂,而感動。

“你——”她低語,“這麽多年了,難道還沒有找到你的幸福?”

“你——”他反問,“你找到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

“可能是。這些年,我過得很平淡,很平靜,很平凡。三個平字加起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