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4頁)

她一驚,本能地瑟縮了一下。轉過頭去,她盯著鴻志。他那麽篤定,那麽自然,那麽穩重。像一塊石頭,一塊又堅固又牢靠的石頭。一塊禁得起打擊、磨練、沖激的石頭。她奇異地看著他,奇異地研究著她和他之間的一切。愛情?友誼?了解?他們的婚姻建築在多麽奇怪的基礎上?她吸了口氣,莫名其妙地問出一句話來:

“鴻志,你不認為愛情是神話嗎?”

“不認為。”他坦率地回答,“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

“我們之間有神話嗎?”她再問。

“沒有。我們是兩個成熟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膝,“怎麽了?盼雲?”

她搖搖頭。望著車窗外面。數年不見,台北市處處在起高樓,建大廈。是的,孩子時代早已過去,成人的世界裏沒有神話。別了!獅身人面!別了!埃及人!別了!高寒!別了!台北市!明天,又將飛往另一個世界,然後,又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局面了!這就是人生。多少故事此生彼滅,最後終將幻化為一堆陳跡。這就是人生。別了!高寒!

第二天早上,盼雲到飛機場的時候,眼睛還是紅腫的,一夜無眠,使她看來相當憔悴。但是,在賀家老夫婦的眼裏,盼雲的沮喪和憂郁只不過是合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賀家夫婦和倩雲夫妻都到機場來送行了,再加上楚鴻志的一些親友們,大家簇擁著盼雲和鴻志,送行的場面比數年前他們離台的時候還熱鬧得多。

雖然是早上,雖然機場已從台北松山搬到了桃園。飛機場永遠是人潮洶湧的地方。盼雲走進大廳,心神恍惚,只覺得自己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像個行屍走肉般跟著鴻志去這兒,去那兒,拜見親友,赴宴會,整理行裝……她強迫自己忙碌,以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就可以阻止自己的“心痛”感。但,她仍然失眠了一夜,仍然回憶起許多過去的點點滴滴,仍然越來越隨著時間,加重了“心痛”和感傷。

大廳裏都是人,有人舉著面紅色的大旗子,在歡送著什麽要人。有班留學生包機也是同日起飛,許多年輕人和他們的親友在擠擠攘攘,照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淚,年輕人也依依不舍……人,永遠在“聚”與“散”的矛盾裏!

檢查了行李,驗了機票,繳了機場稅……盼雲機械化地跟著楚鴻志做這一切。然後,忽然問,她覺得似乎有音樂聲在響著,輕輕的,像個樂隊的歌聲……她甩甩頭,努力想甩掉這種幻覺。但,樂隊的聲音更響了,有吉他,吉他,吉他……她再甩頭。完了,她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否則,就是妄想症。鴻志多的是這種病患者。她用手揉揉額角,感到汗珠正從發根沁出來。

“嗨!姐,你聽!”倩雲忽然對她說,“不知道是哪個學校在歡送同學,居然在奏樂呢!”

盼雲松了一口大氣,那麽,不是她的幻覺了。那麽,是真的有音樂聲了。那麽,她並沒有患精神分裂症了。她跟著鴻志和親友們走上了電動梯。

電動梯升上了最後一級,驀然間,有五個年輕人在他們面前一列隊地閃開,每人都背著吉他。一聲清脆的吉他聲劃破了嘈雜的人聲,接著,一支久違了的歌,一支熟悉的歌,一支早該被遺忘的歌就響了起來。唱這支歌的,正是傲然挺立的高寒!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

也曾數門前的落葉,

數不清,數不清是愛的軌跡;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聽海浪的呼吸,

也曾聽杜鵑的輕啼,

聽不清,聽不清的是愛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

也曾問白雲的去處,

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見也依依,別也依依!

盼雲覺得不能呼吸了,覺得也不能行動了。她瞪著高寒和那些年輕人。耳邊,倩雲在驚呼著:

“埃及人樂隊!天知道,他們五個已經解散好幾年了!是什麽鬼力量又讓他們五個聚在一起了?真是怪事!高寒,喂!高寒!”

高寒垂著頭,撥著弦,似乎根本沒聽到倩雲的呼叫聲。倒是高望,對倩雲投過來頗有含意的一瞥。他們繼續扣弦而歌,盼雲在驚懼、恐慌、震動,和迷亂中,聽到高寒還在唱這支歌的尾奏:

依依又依依!

依依又依依,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別再把心中的門兒緊緊關閉,

且立定腳跟,回頭莫遲疑!

歌聲在逐漸變低和重復的“回頭莫遲疑”中結束。盼雲呆立在那兒,已經目眩神移,心碎魂摧。她咬著嘴唇,眼中迷蒙著淚水。那始終不知情的倩雲已一把抓住了高望,大聲問:

“高望!你們這是在做什麽?”